许长生进门便哭说：“薛帅，求求你去救救我们家公子吧！”

薛倾川道，“不是说人都没了么，这还怎么救？”

“骗人的！”许长生哭道，“我们还没收到消息，旁人怎么就知道公子没了？几天前才收到孟哥的信，他们都从峻州逃往鸿山了，怎么就能死了？这个时候大肆宣扬谢公子死了，除了乱人心还有什么用？这消息多半都不是洛将军传回来的，薛帅，求求你，救救公子！”

薛倾川没说话。许长生说的对，谢旼若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也是附在军报里，不该是阮以怀先听到风声，更不该这么快从永嘉传进安城。想到谢旼或许还有救，薛倾川麻木了许久的痛觉忽然恢复了几分，钝钝地撞击他的心口。

他不说话，许长生以为他不愿意，只好说，“薛帅，我们公子也是迫不得已才还你戒指的，其实他心里根本不愿意不舍得，他不准我们说，但你若非要我解释才肯救他，我就解释给你听！”

“不用。”薛倾川说，“我就是去调兵的。你回去吧，我连夜走。”

许长生不肯下车，说，“我也要去！”

薛倾川看了看他，没赶他下车，朝城西大营开去。

洛熙南也在找谢旼，但他分不出精力和人手，薛倾川带了援兵，帮他分担了一部分军务，他在沿海，薛倾川在鸿山，找谢旼的事，就交给了许长生。

鸿山从永嘉与峻州的交界处向西延伸到丹州，薛倾川尤其擅长依着山势打仗，很快在鸿山拦住莫长秋，竖起一面铜墙铁壁。

丁小五跑来禀报说，找到谢公子了，薛倾川猛地站起了身，却忽然忘了要说什么。停了几秒，薛倾川方说：“人在哪儿？叫陆大夫来，带我们去。”

谢旼是从山上跌落的，他身上还压着几个人，都已经没了呼吸，不是因为从山坡滚落，而是中弹。

其中就有孟鹤衣。

每抬开一个人，都是盖着白布送走的，薛倾川赶到时，救援车的后车厢里已经摆了几具尸体，他掀开白布，便看到孟鹤衣的脸。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薛倾川清了清嗓子，问：“谢旼呢？”

“哦，谢公子被护在中间，还有一口气，在那边抢救。”他指了指不远处另一辆车，薛倾川没说话，径直走过去。

薛倾川不敢走过去细瞧，他最怕谢旼受伤生病，他靠在车上，一眼都不敢看。陆云宁已经接过了抢救工作，薛倾川匆匆瞥了一眼，谢旼最重的一道伤在腰上，那部分的衣服都是血干涸后的锈色。

许长生一直守在旁边，看到薛倾川，抹了把眼泪，从车厢里出来，把一个绣囊交给薛倾川，说，“这是公子贴身收着的。”

那上面也全是血。

薛倾川深吸了一口气，里面用一张绣花帕子包着两枚白玉戒，已经碎了。还有两张叠好的纸，沾了血，有些字分辨不太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陆云宁擦着手走过来，说，“勉强稳定了，倾川，先把他送回洛家吧。”他又拍了拍薛倾川的肩，安慰道，“有我呢。”

“你……”薛倾川想说，你也帮谢旼瞒着我，又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没有必要，何况尊重病人不透露病情，这是陆云宁身为一个大夫的素养，便改口道，“你辛苦了，多谢。”

谢旼肩膀上有枪伤，腰间是从山腰滚落时被木头刺伤，其他伤口都不要紧，但他又带着一身伤在山林里冻了两夜，这会儿发着热，陷入了昏迷。

他醒来时，身边没有人。睁着眼躺了一会，孟鹤衣、徐龄生、倪九歌……一张张苍白的脸就会在他脑中一遍遍地浮现。他们都死了。为了保护他。

特别是孟鹤衣。孟鹤衣还等着娶媳妇呢，他亲自给姑娘家里挑了礼物，原是想着，谢家的人，不能在这事上丢了面子，得热热闹闹的，让孟鹤衣风光地把意中人娶进门。

孟鹤衣到死前最后一口气，都在护着他。谢旼觉得自己也死了，现在只是替这些人活着。

他跌落后昏迷前，忽然想到了薛倾川。

他跟薛倾川……他都说过诀别了。往后，薛倾川会是梁君白的利刃，而他是推梁君白上位那只阴诡的手，他是踩着刀刃走过来的，就算他侥幸活过了乱世纷争，也不一定逃得过病痛。

他来东南沿海，以为自己是必死的。

但他现在还活着，并被人救回了洛家。

谢旼左手上那枚白玉指环碎了，他贴身收在楚黛留下的绣花帕子里。那张帕子不在他身上，他的衣裳换过，里面没有装着他白玉戒指和手帕的绣囊。

谢旼侧过头，看到那张手帕摊开放在外屋桌上，白玉碎片零零散散地摆在旁边。

他虽然受了伤又生着病，可那手帕和碎戒指是他最重要的东西了，谢旼按了按太阳穴，捂着腰上的伤口下了地。他的腿好痛，动作间几乎要把他的筋络撕裂扯断一般。

在他手帕旁边，放着几张纸，被血浸湿了大半，也不甚完整，有人在白纸上誊写还看得清楚的部分。

是薛倾川的字。

那薛倾川呢？

薛倾川来过，他要去找薛倾川。

谢旼忍着剧痛，旧疾加新伤，挣扎着挪到门边，用肩臂挤开房门，一路扶着墙朝前走，路过一个给他送药的小丫头，见他起来，惊慌失措又腾不出手扶他，忙说：“公子怎么起来了，请公子回去躺着休养吧！”

谢旼靠着墙，闭了闭眼，强提起一点精神，撑出一派冷淡问道：“承安呢？”

小丫头不知道承安指的是谁，只得回答：“我，我不知道……公子，您还是回去休息吧！”

谢旼不再看她，朝楼梯走去。他的房间在三楼，洛熙南办公会客的地方都在二楼，他想下楼去看看。

他刚刚走到楼梯拐角，就看到有人从下一层转上来，是薛倾川。他穿着军装，每一步都踏得极稳，实实在在地落在谢旼心口。

谢旼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光是看这一眼，仿佛自己半生的等待都被填满了。

薛倾川转过楼梯，抬起头便看到谢旼，脸色立刻有些不太好看。他什么也没说，抿了抿唇，大步跨上来，把靠在墙边的谢旼捞进了自己怀里，避开他肩膀和腰部的伤，紧紧抱住。

方才谢旼捂着腰间，一手扶墙，借力站着，面色苍白得不像话，整个人虚弱得像在一层薄纸，稍微有点风就能吹破。但那时谢旼眼里只有他，谢旼垂着眼望他，望穿了经年期盼和等待似的。

“承安……”谢旼伏在他肩头呢喃他的名字，慌忙闭上眼，忍住了没有哭。

薛倾川没应声，小心翼翼地把谢旼抱起来，回到屋里放在床上，接过小丫头手里的药碗，喂他吃了药，挥挥手叫人都退出去了。

他从里面锁了门，回到床边坐下，看着谢旼，还是没说话。他知道谢旼此番有多凶险，那夜的诀别分明就是谢旼觉得自己回不来了，他觉得愤怒、难过。但当他亲眼看着谢旼伤成这样，又一肚子火气不知道该往哪撒。

谢旼病一次他也得跟着伤筋动骨一次，薛倾川实在看不得谢旼生病受伤，只恨不得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地宠着护着，可现在谢旼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刚回来就下床乱跑，跟拿着根钢针戳他心窝子一样，他仿佛比谢旼还要痛苦，还要疼。

谢旼还犹犹豫豫地拉住他的衣角，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眼神有点小心试探，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委屈。

薛倾川叹了口气，这个抛弃他的混蛋居然还敢委屈。但他到底还是心疼，摸了摸谢旼的脸，脱掉外衣，在谢旼身边躺下，把人抱在怀里，在谢旼额头上亲了亲，哄道：“再睡会，我陪着你。”

谢旼微微扬起脸，等着他来吻。

薛倾川顶不住他的眼神，原本想浅浅碰一下就放开，谢旼不依不饶，薛倾川便给了他一个不深入却绵长的吻，分开时谢旼苍白的脸上似乎添了一层薄薄的血色。

“听话，再睡一会。”薛倾川抱紧了他。

谢旼仍有话想说，但他实在是精力不济，薛倾川一哄，困倦就跟着往上涌。

入夜之后谢旼的体温忽然烫起来，薛倾川抱着他，给他用凉水浸湿了毛巾敷额头，替他擦身，谢旼烧的有些意识不清了，半梦半醒地抱着薛倾川的腰，一遍一遍地叫他：”承安，承安……”

薛倾川耐心地回应他：“嗯，我在呢。”

谢旼稍微醒过来一点，眯着眼看他，目光迷离，说话也像是梦呓：“承安，我好想你。”

薛倾川知道他是烧得糊涂了，谢旼清醒时不会这样说话。他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谢旼这么需要他。

他一直觉的谢旼像天边够不到的月亮，清清冷冷的，自带着一身贵气，美好，却触碰不到。此前和谢旼在一起，他也常常分不清谢旼是需要薛家的少帅，还是真的也喜欢他。他占有谢旼，霸着谢旼的一切，从不避讳他们的关系，不想让谢旼多看别人一眼。

薛倾川把谢旼严丝合缝地搂在怀里，贴着他的耳朵说，“我也想你，每天都恨不得立刻见到你。”

听到自己的声音，薛倾川才意识到自己微微哑了嗓子。

“承安，等安定下来，你带我回平州吧。”谢旼也抱着他，跟他依偎在一起，闭着眼，不知是清醒了还是仍然在说胡话。

薛倾川咬他的耳朵：“你叫的是谁？”

谢旼回答：“承安……薛承安……”

“好。”薛倾川吻着他，“我们回平州。”

谢旼紧挨着薛倾川，脸贴在他的心口能听到薛倾川的心跳。他们就这样抱了一会，谢旼模模糊糊地又叫了声“承安”，喃喃地说，“别走。”

“我不会走，”薛倾川说，“我永远都在。”

“骗我。你说你不会一直等我的。”谢旼说。

薛倾川叹息道，“之前在气头上，说的都是混账话，你别信，也别记在心上，我重新说，好不好？”他抚着谢旼的背，说，“我永远都在你身边，若你不需要我，我便不去打扰你，若你需要我，你回过头，就能看到我，我一直都在这儿，半步都没走过。”

谢旼伏在他怀里，眼眶泛着红，很快就湿了，眼泪含不住地往下落。

薛倾川还没见过他这样哭，更没见过谢旼为了自己哭，一下子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帮谢旼擦眼泪，说，“怎么哭了？别哭。乖，听话，不哭了。”

谢旼压抑着哭腔，他这会烧得不清醒，心中扣着的死结打不开，生理性的眼泪根本不受控制，薛倾川便抱着他一句一句地哄，“我在呢，熙和，别怕，不要哭。你这样哭，我心里跟着难受，你也心疼心疼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