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剑阁的加急信件蕴着一层寒光，万里奔袭而来，砸在刚踏出山庄门的师迹脚下。信件上古玉色的印记厚重而肃穆，好似犯了弥天大错。

师迹微微抿嘴，神情罕少的心虚了片刻。他没送到信，又得罪了落昕山庄的主人，难逃一罚。

往日游历在外，鲜少有像这样不舍的心情。

师迹的眼睛跟着余环声慢慢停下，轻微愣神后，他问：“环声，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正在发呆的人转过头，想了一会儿，反问道：“你是要回剑阁复命了吗？”

师迹点点头，迟疑片刻，用笑容掩盖了些许事情。“掌门要问我些事情。”

剑阁急件里面，其实有两封信。另一封是持剑，他的师父所寄。信上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还是希望他缓归，暂避风头。

但师迹想要一个回答。关于莲生境的回答。

他垂下眸，低沉情绪晃了一瞬，再抬起头依然是直率的笑容。

“不用担心！”师迹轻轻拍了下拍面前人的肩膀，“等你确定好了地方，传信给我。”

余环声眨眨眼。

他对剑阁不怎么了解，游戏里毕竟只是一笔带过，现在懊悔肯定已经来不及了。

“我们去浮聆集会，应该离剑阁不远。”余环声看着师迹的笑容，心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松了口气。

师迹重重地点头，又扶稳了腰间的剑。

他张开手臂，整个环抱住了面前的人。手臂与身体贴着，骨头的突起便轻而易举被掌心俘获，瘦弱又毫无自保之力的身躯被他牢牢抱在怀中。

师迹郑重又诚恳地开口。

“谢谢你救我，环声。”

师迹的拥抱带着山林间的清香，剑阁的寒光似乎被这具千磨百炼的身体抵挡在外，半点也无法伤害到他。

余环声被抱得不好意思起来。

“大家都是朋友……说这些。”他被放开时趔趄了半步，摸着鼻子信誓旦旦地承诺说：“浮聆集会就是要人多才好玩，我们等着你来。”

师迹笑着点了点头，“一言为定。”

师迹回剑阁最快便是走灵光流。离这里最近的灵光流要御剑两日。他依依不舍地作揖告别，转身跳上了剑。

破风声锐利空旷，留下一尾金色的剑气横亘半山腰。

“我劝你还是最好别动这种想法。”微生朔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件雪白料子的衣服，泛着冷光的毛色映衬着碧绿的眼睛，让那张脸的杀伤力又添不少。“扭曲空间的能力要保密，一来你的身体承受不住，二来你想去的地方鱼龙混杂，难免有……”

余环声忍不住想起了动物园里见过的白色孔雀，尾羽张开时绒绒的气质简直和面前的微生朔一模一样。

他心虚地垂着眼睛，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折腾山林间的草叶。黏在叶片上安分的灵气被突如其来的捣乱惹得四处乱飞。下意识去抓，却不小心撞上了微生朔的手背。

碧绿色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得余环声心头一跳，连忙转移开了视线。

“那个……”

“你们人类有完没完？”逐应两次打架都没打成，又被困在阵法里大半天，以龙族的脾气，现在才不耐烦也算得上奇迹，“你说可以打架我才来的，那人都跑了还没打成。”

她心心念念惦记着没挥出去的一拳，此刻越看余环声越觉得像个骗子。龙族睚眦必报，此刻金光已经隐隐萦绕在了手心。

额头、下巴，余环声干巴巴擦掉了那些地方的汗珠。

他对浮聆集会的了解肯定不如微生朔多，甩锅这种事，白孔雀肯定不会介意。余环声小心翼翼地看过去————

白孔雀……啊不微生朔，心领神会胆大包天的按住了逐应的手腕。

“我们要去的地方，有陆上最神秘的角斗场，只要你想，一定能找到合心意的对手。”微生朔解了围，顺手拿出一颗莹白色的东西放在对方手心，微微笑着，“须给我的，这是早夭金蟾幼兽的妖丹，不知道对你化龙有没有用。”

逐应半信半疑。打算给这两只柔弱的人类一次机会。

莹白的妖丹像是糖球似的被嘎巴两下吞进了肚里。微生朔和余环声彼此对视一眼，松了口气。

刚走两步，逐应冷不丁评价：“太难吃了，还有苦味。”

浮聆集会三年一届，只走水路才能到。

离州境有七大水域，其中三境是无主水域。浮聆集会所在的无主水域正是其中最凶恶难走，异兽横生，珍宝异常多的那一条。

浮聆岛主人所派遣的使者就藏在水域之中，等待着以特殊秘法考核所来之人的携带物。

物品越珍惜，越能得到上岛的机会。

通过考核的人会被秘法升入半空中，再由浮聆使将之送往浮聆结界内部。由浮聆历代城主心血构建，牢不可破。

据说浮聆集会里是天底下最公平的地方，想要的一切，都能在这里买到。

自从进了结界，逐应的哈欠就没停下来过，打着打着就冒出了小火星。飞出的火苗烧到船边，瞬间熏黑了一整圈小船。还得是逐应亲自动手，才抓着小火苗掐灭了。

浮聆使给的小木船踉踉跄跄，又有一圈黑色的焦边，看着更磕碜了。

逐应可不管那么多，她浑身提不起劲，一个闪身在船舱里打起了瞌睡。

视野只有流光溢彩的结界通道，一艘别的船也看不见。余环声心里七上八下，站在船边支着身子往外看，没见过，看什么都稀奇。

浮聆结界内犹如五彩缤纷的光幕，遮挡着想要一窥究竟的视线。磕碜的小木船摇摇摆摆，在空旷的结界通道分外显眼。

“浮聆结界里设置了特殊的阵法，任何灵气与妖气都无法渗透这里半分。不用担心逐应，等到了地方她就会好起来。”微生朔站在船边，衣角被莫名的风吹起，白色透亮的料子扫过余环声的手腕，让他忍不住侧目。

祭司大人的脸色白得快和衣服一样了。

沉寂不到半刻，余环声便受不了他们之间那点莫名其妙的尴尬，企图想要打破，“之前见过的浮聆使似乎认识你？”

微生朔顿了一刻，轻声道：“你知道，为了找诅咒的解法，我游历过很多地方。”碧绿眸子在周围光泽下映得出奇漂亮，给了余环声某种错觉————对方在脆弱且易碎的隐瞒某样事情。

他回神，不由自主地问：“那你找到了吗？”与他不知道剧情有关，神情一下就专注不少。

隐匿在袖子中的手伸出来，搭在余环声的指尖。微凉的触感如同月光下蝴蝶的翅膀上的露水，余环声蓦地眨了眨眼，他看着面前人。

微生朔捻着指尖的灵气，过了许久才说，“还没有。”

无边无际的流光通道里，余环声背对着微生朔，微微呼了口气。他一直憋着没说，安静了这么长时间终于忍不住思索那些事情。

船缘焦黑，周围亮得刺眼。他不断回想着落昕山庄的两个人————那是与他记忆里截然不同的结局。

看起来休闲自在，算得上快活。

从理智上，他得让故事走上正轨。

但情理上，他很害怕像莲生境的惨剧再次出现。即使到了这个游戏世界，他再没做过梦，偶尔闭起眼还是会想到那天的场景。

莲生境的结局和他知道的游戏里结局一模一样，但连同他在内，每一个参与这件事的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痛苦。

如果死在这个世界，他回不去。

如果任由故事偏离路线发展，他也回不去。

如果他留在这个世界呢。

余环声听到了些许风声，抬了眼，却什么也没有。

等到主线剧情结束的一刻，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船只轻微摇晃起来，只过片刻又恢复了平稳，船头朝着的方向里似乎出现了人影，但很快又消失在光亮里。

他又纠结，又害怕。

在两种情绪的折磨里迅速心安理得地生出退缩意，并且理直气壮告诉自己：反正在游戏里浮聆集会只是个买装备提升等级的地方。

他多逗留一下又能怎么样。

选择“逃避”的余环声一点没觉得可耻，视线甚至飘向旁边的人。白绒毛的领子被风吹起，洋洋洒洒地落在对方下巴与耳朵上，好似那张脸都成了白孔雀的一部分。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微生朔的眼睛既漂亮又阴冷，稍有不注意就会被其中温柔骗得神魂颠倒，肝脑涂地。

余环声猝不及防地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微生朔可以有别的选择，还会差点杀了师迹和逐应吗。

回过神时，他正紧紧抓着微生朔的手腕。

“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雪白的袖子被攥出皱褶，捏在拳头里不肯松开，微生朔看了一眼，略带困惑。

话就在嘴边，余环声的心头却突突跳个不停。无形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威慑住了心神，骤然惊惧出了一身冷汗。

他忘了上一秒的事情。

也忘了未说出口的念头。

余环声嘴唇张张合合，吐出一句，“能不能……不要再用尾霁这个身份了。”

冷汗顺着脖子流入后脊，他脑海里突然闪过游戏里的画面————微生朔穿着黑色紧身服，利落干脆地杀了人，溅出的血迹染红了整张屏幕。

“环声，你现在是在害怕我吗？”微生朔的声音与指尖几乎在同一时间落下来，停在他的颈间，灵气吞没着微弱的汗渍，转瞬消失不见。

惊醒的余环声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刚刚的一瞬间。

明明黑暗里尾霁的身影并不吓人。

“是……预言术，说你会有危险。”他闭紧了口，躲开追过来的视线。背后冒着不知出处的虚汗，连眼神都有片刻晕眩。

微生朔定定看了面前人一会，小声说：“我知道了。”

碧绿眸子紧闭片刻，又轻轻睁开，冷情的嘲意在眼尾一晃而过。

身为尾霁有什么不好，只杀想杀的人，不用担负罪孽，不用被人唾骂。

嘴唇上的血点抽丝般的痛起来，余环声才发现那里的软肉不知道为什么咬破了。

他定了定神，刚要说话，视线却停在前方。

一艘极为不起眼的小船从下方飘飘悠悠进了结界里。船上站着的几人穿着黑色的斗篷，手中拿着某种会活动的蓝色球体。

浮聆结界内部，一切法术皆应该无效才是。

但在船上几人的操作下，小船毫无阻拦，被蓝色的液体托起了船底，慢慢和他们拉开了距离。

“他们……”余环声惊奇地回头，却正看见微生朔手腕处的灵气光亮微弱，失去力气似的钻入了身体中。

微生朔面色微冷，直到小船从视野中消失，才解释道：“历年浮聆集会，总会有通过旁门左路抵达之人，他们的法术往往诡异多变，浮聆结界亦无法彻底防备。”

祭司大人微微垂眸，贴心地告诫道：“那三人共用一只水生蛊母，这种蛊通常用来探听他人的秘密，子蛊一旦种入便会与蛊母彻底分离，在中蛊者身体中繁衍生息，吞噬血肉，”碧绿眸子动了动，“即便是杀了蛊母，子蛊依然无法解开。”

“记得，要离那伙人远一点。”微生朔正色。

余环声打了个哆嗦，听话地点点头。

前方光亮大盛，没等余环声喊，逐应便醒了。她纵身跃上船头，金色眸子闪闪发亮，闪烁着兴奋的光泽。

强横而神秘的气息就在不远处，忽隐忽现。

两分钟后，余环声和逐应大声争辩起来。

“那个船好漂亮！”

“不，后面的更有气势！”

“我喜欢后面那艘，他们船帆上都是贝壳。”

“你好烂的眼光，前面那艘的人我能一拳打十个。”

他们二人突然安静下来，看着刚刚靠岸的那座庞大的飞船。

五光十色的鳞片嵌在船身，流光溢彩的水绸缎四处飞扬，张结着的宝石与灵珠坠满船帆，看的人眼花缭乱。

一直没开口的微生朔略露出点厌恶的神情，却什么也没说。

“不是鲛族吗？”余环声迫不及待，探着头向那边看。他印象里又有钱又有派头的，也就只有这一家。

金色竖眸眯成细细一条，逐应盯着船上的宝石移不开眼，本能地问了句“那个能给我吗？”

微生朔忍了忍，仍是什么也没说。

交办手续，船只靠岸。

悬于半空中的浮聆集会大开城门，迎多方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