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什先醒过来，她神情极为愕然，似乎从这次的魇梦里看到了从前没有见过的事情，好半天才费力起身，恍惚地踩着蛇骨往前走。

停下来时，那枚吊坠在她手心摊开。她没说什么，只是生生从身上拔下一枚蛇鳞，吹走血迹，一言不发看着。

她在看赤晶石的暗淡色，也看陈旧蛇鳞的划痕。

雲喑，她最喜欢、最愤怒的姐姐。保护她，推开她，承诺要送她礼物。她每句话都相信。

雲什晃神了好一会。

崭新又闪烁光采的蓝色鳞片，被轻轻放在那半枚旧的鳞片之后。

看起来，如同保护着残破的旧鳞一般。

吊坠轻轻摇晃，蛇鳞也跟着摆动。赤晶石安放在中心，大蛇心绪不定，想要将她最厌恶的东西掰下来，碾碎了，扔进它该去的地方。

旧鳞与赤晶石捆得很牢固，拆掉其中一个，另一个立刻会碎裂开来。她大可以有几十种方法将之修复。可再也不是她的姐姐亲手做出来的了。

不能拆开，就像她的姐姐和红沼地。

蛇巢顶端的另一个人，身体被灵气和妖气挟裹在半空中，迟迟没有动静。余环声自然心急，他恨不得这会就突然长出一双翅膀，飞上去把人夺下来。

没等到翅膀，等到了逐应。

赤金色瞳孔乍然睁开，发出阵阵低吼。凶恶的视线锁在对面冰蓝的蛇影上，火焰似乎无声将那只妖喷成了焦黑色。

森森杀意渐有燎原之势。

龙族向来对其他种族轻蔑。爪中玩弄的蚂蚁一个不留神便会碾碎，提防这样的小小啮齿更像龙族示弱。

她不能化形，不代表可以被蚂蚁玩弄。

即便玩弄，也要有个限度。

何况是对一头龙。

先是中毒、又是睡眠。龙族两大弱点被死死钉在冰魂蛇的毒牙上，逐应气得牙齿痒痒，火星子碎碎落在蛇蜕上，迅速烧穿出拳头大的豁口。只要她想，可以将所有的蚂蚁都烧成灰烬。

逐应缓步向前走，怒极的瞳孔死死盯着雲什。金鳞逐渐发棕，这是她即将要用尽全力的预兆。

毁天灭地的力量迸发而出，空气烧灼殆尽。蛇巢里本就是蛇族的地盘，雲什骤然转身，数不尽诡异的冰蓝色从她脚下升起，瞬息扭转局面，半空中冰蓝色的粉尘纷纷悬停。

电光火石间，半空中的人毫无防备，危在旦夕。余环声脸色煞白，目眦欲裂地伸出手。“不要！”

遥遥相望，空间轰然扭曲。

黑色空洞吸收大部分力量，裂痕狰狞地冒出白烟，火焰滚滚消失不见。凶悍龙族力量的余波却并未被吸收，一夕之间，四散分离。

毫无保护的微生朔突然睁开眼，来不及稳住身形，便吐了一口血。

雲什连连后退，大片蛇鳞剥离身体，鲜血滴落地上。她目光复杂，看了余环声一眼，转头消失在蛇巢。

蛇蜕泛着彩色的光，腕口大的蛇纹丝不动。

血像一条通红的河流。

微生朔几乎溺毙于此。上半身被他自己的血浸湿，胸口裂痕狰狞，灵气全无。他意识混沌，身体痛得止不住抽搐。手腕处的灵气零星，连拿出法杖的力气也没有。

微生朔知道他命悬一线。

血沫被生生咽下，仍旧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喉结艰涩地滚动，又慢慢停下来。灵气再度离开身体，悬浮着飘向更远处。

他不想死，他还有事情没有完成。意识不遂人愿，蓦地闯入一片漆黑之地。

“咳咳！”呛着呛着，余环声被金色的气息盖过头顶，勉强地大口喘气，他活过来了，没死在余波里。

雄厚又带着不耐烦的仁慈太好辨别，逐应必然是有几分后悔。余环声顿了一瞬，突然意识到他头一次用完空间力量没昏迷。

来不及多想，视线僵住了。

血泊中躺着一个人，灵气犹如羽毛般从他身上纷纷升起，只要他们再晚去一些，对方似乎立刻就要被收入天堂。

他爬起来，不由分说往前跑。

逐应跟在身后，神情中闪过一丝烦闷。

师迹输送着仅存不多的灵气，脸都白了。“不行，他伤太重了，除非有唤灵术，否则我的灵气十之存一。”

余环声哆哆嗦嗦地伸手放在对方鼻子下面，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气若游丝。

从蛇巢随便吹来一阵风，足以夺走现在微生朔的性命。他出了满身冷汗，眼前阵阵发黑，若不是师迹在旁抓着手腕，他差点以为自己又陷入了魇梦。

僵硬片刻，余环声错乱地摇头。

不该是这样的。

微生朔不会死在这里的。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笼罩的金色气息再度降临，肉眼可见，微生朔气息逐渐平稳。逐应慢慢伸回来，鳞片正从她的手背上褪去。“我只能维持他的性命，不能救他。”

龙族不擅长救人，逐应闷声表示她已经尽力了。

“离州境内会唤灵术的人……不是我们短时间内可以见到的。”师迹注意到了，余环声从刚刚开始，眼圈红得像要立刻落下泪。灵气恢复需要时间，他缓声安慰，“等微生朔醒来，说不定就会好起来。”

师迹心里没底，微生朔看起来命不久矣，抱着人的余环声又双目发直，神情错乱不断摇头。

他从魇梦出来，困扰多年的裴青山死因终于开解。还没来得及与任何人言述，骤然又遇到这般事端。

饶是以凡心剑道乐观天命的派头，此刻也心情沉重。

师迹看到一行泪，从面前清秀孱弱的脸上落下。对方似乎全然没注意，手臂与身体止不住发颤。

他跟着怔了怔。心头的沉重里有几分不该出现在此的心思，如剑刃般摩挲喉咙，斩断要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完全超出预料的情况。

余环声瞳孔发颤，愣愣盯着手心上不属于自己的血。“去找雲什……”只要微生朔还活着，一定可以有救回来的办法。

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这里是红丘沼泽，如果她想要躲起来，我们没人可以找得到。”师迹最先反应过来，声音干涩。

逐应没听进去，龙鳞覆上皮肤，赤金光耀转瞬消失在蛇巢。

静寂笼罩在头顶，被烧焦的蛇骨发出滋滋响，轰然碎裂，无数细小粉尘飘散空中，焦黑色泽犹如死神再度降临。余环声默默握紧微生朔的手腕，他想起来，那里有许多可以治愈的灵气，又蓦地松开手。

灵气并未归来，余环声视线却骤然失去焦点。

眼睁睁看着人倒下与发现人已经倒下是两码事。血液逆流，冰冷得刺骨头深处。

余环声终于后知后觉，他到现在依旧没有保护同伴的能力。

游戏里没有，学校里没有，这里依旧没有。

脚旁，师迹面朝蛇蜕，不省人事。

六岁时，余环声失去了父母。

他对那场车祸唯一的印象，只剩下飞来钢管溅出的血。血太多了，多得像一条小河。爸爸妈妈就倒着躺在河流的源头，睁眼看着他。

好心的舅舅舅妈将他带回去，换了城市与学校，希望他能早一日走出阴影。舅舅舅妈怕他有心理障碍，变着花样让他尝试各种娱乐活动。

余环声很听话，在学校也听话，在家也听话。他不仅听话，还和大家都不熟。

仿佛从车祸那一天后，他成了旁观客。对每个人都是一副表情和语气，不活跃，也不沉闷。

表哥有一段时间沉迷网络游戏，余环声被拉着当了许多次挡箭牌，表哥让他选角色，余环声拿了最容易挨骂的奶妈。

这是可以救人的角色，余环声轻轻解释。

乖巧听话在某一年戛然而止，余环声比表哥还要沉迷网游，越打越上瘾，性格逐渐活蹦乱跳，难以收场。他不光玩奶妈，还玩那种杀人不见血的角色，越厉害他越起劲。

保护别人是件困难的事，但是一个技能下去，同伴满血复活，这才是他最喜欢的地方。

内心深处，余环声还是最喜欢治疗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