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内部是牧师最习惯的地方，相对埃德可以活动的地方多了许多，此刻空无一人，光线透过蓝色的玻璃，将这片空间渲染的昏暗宁静，蜡烛在角落安静燃烧，上方高台上是身披长袍魁梧壮硕的成年男性形象的神像。
埃德盯着那神像看了许久，右手握拳往左手心重重一敲：“确实不一样！”
克劳德激动到飞起来：“你终于发现了？”
“我记得我小时候看见的神像是有一对龙角的，这个怎么没有了？不过这种找不同的游戏有什么意义呢？”
他无奈摊手，却看见克劳德一脸吃惊，飞上飞下地喃喃：“二十多年前就变了？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埃德的眼睛一点点眯起来，他忽然伸手抓住克劳德，强制让他冷静，询问他：“为什么不可能？说。”
那眼神太过凛然，克劳德从没有见过，居然无法与其对视。
它别开脑袋，组织一番语言开口：“神灵的意识先于□□诞生，这一点和寻常众生有很大不同，虽然说祂们可以模仿众生变成任何模样，但确认自己外形的神灵非紧要关头是不会改变形象的，尤其是变换种族，这会导致自我认知出现混乱，是会疯的！”
克劳德越说越激动，一只翅膀指向神像：“北原之神从来是一只巨龙形象，被风雪包裹，吐息冰封千里，祂会有大半年卧于北原风雪谷，剩下的小部分光阴回到冰原尽头，以此实现冰原的冬夏交替，祂，祂的神像不应该是人类形象，如果这是信徒自作主张的雕刻，那会惹出麻烦的！”
“会有什么麻烦？”
“就是我刚刚说的，会疯的，”克劳德深呼吸，觉得脑袋突突的疼，“不止是神灵可以影响信徒，信徒的祷告也会影响神灵的。他们这么做，就好比你本来是一个七尺好儿郎，可周围所有的人都告诉你说你是一个曼妙女子，那些声音一刻不停，长年累月下来，你会怎么办？”
埃德没经历过自然不知道，但他在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幼时母亲牵着他的手引他来到此高大恢宏的教堂，指着那头生双角的神像和他介绍：“这就是北原的守护神，祂的威严无可挑衅。”
还有二十一年前那场骇人听闻的隆冬季，北原风雪三年不停，春天迟迟不来，熬死了许多人，可他却永远有温暖的壁炉和美味的肉干。
他在火光下看书，父母则跪在窗前祷告，他们告诉埃德这是守护神发怒了，他们在认错，祈求祂怒火平息。
懵懵懂懂的埃德想要跟着一起跪，父亲却一脸哀伤地拉起他，告诉他他没有做错什么，不用跪。
后来埃德成为继承人才知晓，在那风雪不休的三年里，族中长老曾派遣数名手下前往风雪谷。
再还有后来，他游学归来……
“牧师离开了，我们跟上！”
埃德从臆想中回神，抓起克劳德跟上不紧不慢离去的牧师，他们从小门离开教堂主殿，又走入牧师推开烛台机关露出的暗门中。
阴冷的风从地底吹来，隐约可以听见一些耳语，但并不真切，就像隔着一层雾的蜂鸣，这让埃德十分难受。
下面有什么？
好奇催促着他，让他隐隐居然超过牧师走到前方，眼看路就要走到头，克劳德突然抓住他的衣服后领反方向用力。
“快走！”
不用它提醒，埃德可以清晰感受到梦境在崩碎，做梦的人要醒了。
就差一点……
埃德眼神坚定，拨开克劳德大步向前，皮肤清晰的割裂感中，他看见了地下室里的情景，那里有大大小小和教堂上一模一样的神像，它们被黑色的淤泥侵蚀，各有不同程度的损毁……
情景开始破碎，他感到自己也成为牧师逐渐消失的梦中的一部分，他看见克劳德目光惊慌，想要靠近他却最终消失。
他的视角仿佛从“埃德”这个身体中剥离出来，高高在上，可以很冷静地察觉到胸口的羽毛与自己的联系正在消失，还有手背的蝴蝶印记，也在……
虚空中忽然伸出一只手，苍白孱弱，轻轻搭在他肩膀上，埃德错愕抬头，这一次什么都没有看清就被轻轻一推。
冷风拂面，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依旧在公园路灯下的长椅上，天空一片漆黑，不见星也不见月，只有冷刀子似的风时刻不停地吹。
克劳德正在不远处，一脸担忧地看着他，确认他神智还在后大松一口气 转而开始斥责他：“你也太冒险了，再这样我下次可不敢带你入梦了。”
埃德对它的威胁充耳不闻，他低头摩挲自己的手背，若有所思。
说两句克劳德也就不说了，它更关注当下情形：“现在怎么办，教堂里有古怪，非凡者的位置也没有摸清楚，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冲动比较好。”
“嗯，你说得对，我们先回去。”
“我说认真的，也不急这一时……啊？”
喋喋不休的克劳德没想到埃德居然真的答应了，很是错愕，它一时不敢相信，围着埃德飞来飞去，问：“按照以往经验，你不是应该非常没有人性地问我能不能再入梦吗？”
“那你能吗？”埃德顺着它的意思问道。
“不能，我们触碰到了神灵的秘密，不想被盯上还是怂一点比较好。”
“嗯，那就回吧。”
“……”
一人一鸟走出老远，忽然克劳德跳起来又问：“你真的没事吗？你看见了什么，变得好奇怪。”
次日一早，埃德和那些信仰风暴之神的信徒们一起穿一身黑色正装，排队进入教堂，在长椅上落座。
在不透明的窗玻璃外，克劳德轻巧地占据最高的树梢，其余鸟雀被迫在另一头挤作一团。
“北原之上，您的威严无从挑衅，您是守护我们的严父。”
“风暴是您的意志，严寒是您的考验，凡在这冻土之上顽强生存之人，皆受您的庇佑。”
“风雪当中，我们从不迷失。”
“……”
牧师逐条诵读，信徒们保持沉默，半小时后布道结束，有工作的信徒先一步离开，剩下的悠闲信徒则在广场散步放松。
埃德注意到，在这里的神像倒成了一只卧在山脉上的巨龙，仪态威严。
在雕像下方是一片清澈水池，在埃德的记忆里，在菲林城所有人的认知里，这片水池永恒不会冻结，哪怕当初一连三年的隆冬也没有。
正出神着，克劳德装作饮水的模样大喇喇停留在埃德身侧，一副不怕人的模样，对着他轻轻摇头。
没有非凡者。
埃德神色如常，又一次向教堂走去。
安静的教堂里只有牧师一人，听见开门声他缓缓合上手中书本，面容慈爱：“我的孩子，是有什么事吗？”
埃德面带微笑：“是有一些问题，希望先生解惑。”
“但说无妨。”
埃德却说：“不用了。”
他迅速出手打晕牧师，扶着他小心坐好，笑着解释：“我喜欢自己去找答案。”
克劳德从他的口袋中钻出来，站在他抬起的手臂上说：“那些非凡者们尽早天亮之前就离开了，趁现在没人能拦得住你，我们去找笔记吧。”
这是埃德最开始的目的，为此他不惜冒巨大风险再进菲林城，眼看就要有结果了，他却和克劳德说：“不急。”
他走到昨夜梦中的走廊烛台旁，推动机关，小小的暗门被打开，凛凛寒风从里面吹来，让埃德想起在冰原的日子。
现实还是和梦境有些许不同，往下的楼梯并没有那么昏暗，墙壁两侧挂着的蜡烛静静释放一股类似冰雪气息的香，埃德认出那是冰原上冰魔熊皮下脂肪所制的蜡烛，可以燃烧五十年之久。
地底大大小小的神像也没有那么可怖，埃德一尊尊看过去，发现它们不尽相同，若要真的说出一个规律，埃德感觉它们就像在记录一条龙变成人的过程。
从最深处不起眼的巨龙形象到两足站立，到五官向人类靠齐，然后忽然躯干变为人类形状，保留的尾巴、翅膀、龙鳞、龙角逐渐消失，加上上方被供奉的人形神像，是一条很完整的演变线。
就连克劳德也迷糊了：“难道祂真的打算换种形象换种生活？”
埃德看着这些神像不发一言，其高深莫测心有成算的模样让克劳德很是信服，它询问他：“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在梦里，牧师下来做什么？”埃德回答。
他绕着地下室一圈圈地走，在某个角落被风撩动发梢，他顿住，环顾四周，想：“风从哪里来？”
他随意卸下一只墙壁上的蜡烛，细细观察地下室，才观察了一个小角落他就觉得眼睛疼，于是起身询问克劳德：“这里应该还有暗室，你知道怎么找出来吗？”
正在梳理羽毛的克劳德不假思索，飞到右侧墙壁第二根烛台旁边：“下面第二块砖，你试试看。”
埃德看过去，果然看见了一道不同寻常的凸起，不过他没有试试看，而是浅笑着问克劳德：“你早知道，但是不和我说？”
克劳德莫名有点怕这样子的埃德，它默默缩到一座神像后，怯怯的：“你也没问啊。”
埃德表情温和，虚心请教：“只是好奇你怎么发现的。”
或许是什么可以学一手的非凡手段。
“因为整个地下室就这里牧师的气味最终，嗯，还有墙后面。”
“……我知道了。”
埃德的笑容迅速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