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落安原本瞧着宋不云肩上的信鸽,闻言,视线一冷,停顿片刻,转到宋不云面上:“你说什么 ?”
宋不云坦然道:“待此事成,容我离京,不再回来。”
宋落安几乎立即就要拒绝。
谋划这么多年,等待这么多年,眼看便要得到,此时放手,如何可能?
但话至嘴边,变成:“为何?”
宋不云:“不喜宫中生活。”
宋落安:“我已允你不必入宫。”
宋不云摇头,笑道:“你如今身份,我在京中一日,便不可能完全断绝。”
宋落安:“你可以住在城外。”
宋不云:“并无不同。”
宋落安皱眉。
“我如今连京城也厌烦,片刻都待不下去。”宋不云神色温柔,说的话却冰凉,“只想早早离开。”
宋落安一怔,忽而意识到什么,问:“你将府中人送走了?”
宋不云:“你答应过我,无论我犯下何罪,不牵连他们。”
所以才会要那样一个承诺。
宋落安陡然明白,宋不云是认真的。
不是心血来潮,亦非临时起意。
他是真真正正、异常坚持地要离开京城,离开皇宫,离开他。
打从回京开始,这便是宋不云的目的,先前种种,无论是自愿住在承悦殿、搬离皇宫,都不过是宋不云的步步为营。
宋落安从未真正以为宋不云会一世呆在宫中,他也没有如此偏执的想法,但“不再回京”,也全然不在他的设想之中。
可,若宋不云从一开始就计划日后不再与他相见,那一声声的“未辞”,莫非是……
宋落安:“你骗我?”
宋不云一顿:“是你说,只要我照你所言,便什么都可以谈;我按你意思做了,怎算欺骗?”
宋落安心头一凉,面上却露出笑意;“未鸿的意思是,一开始就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才会如此,好给你时间去准备这一切。”
宋不云挑眉,显然就默认了。
要炸了。
生气、困惑,还有难以置信的感觉。
宋落安稳了稳心情,道:“你预备如何调查此事?”
宋不云被这猝不及防转变的话题闹得一愣,旋即答道:“人手、方法,我都有,虽不敢保证一定,但必然尽力。”
宋落安:“听你之意,除了你,我便无人可以仰仗了。”
宋不云一抿唇:“我没有这样自大,你是天子,有的是法子,不过,即便你立即着手准备,短时间内也无法择出合适人选,而此事不宜拖延,夜长梦多的道理,你比我明白。”
宋落安微哂。
该说不说,宋不云确实了解他。
此事从头到尾都是宋不云处理,他只在开始和中途过问几次,且为了不泄露风声,他并未知会旁人,如今再来干涉,需要花费很大一番功夫,也必定不如从最初全盘参与的宋不云。
他固然不愿放宋不云离开,但一国之君若只把眼光放在这些私情之上而枉顾国家,连宋落安自己也无地自容。
不过,让他就此放过宋不云,那也是绝无可能。
江山和宋不云,他一样也不会松手。
宋不云逗着肩膀上胖嘟嘟的信鸽,面上带笑,显得心情很好。
宋落安舔了舔牙根,道:“好吧。”
宋不云:“准了?”
宋落安:“应你在先,君子一言,自不会出尔反尔。”
宋不云:“那便多谢了。”
宋落安:“以你我关系,无需道谢。”
宋不云只当他说从前的兄弟关系,也没多想,道:“明日一早,我便启程。”
宋落安却道:“明日我在宫中设宴,你饮完再走。”
宋不云刚要摇头,宋落安道,“姚甄回京探望老友,此次设宴便是为他。”
姚甄是宋不云宋落安二人从小的读书先生,博学广识,为人亦有趣,教授学问之余还教了两个孩子许多不堪大用但特别的东西,宋不云和宋落安都对其敬重有加。
八年前姚甄告老还乡,二人都再未见过这位先生,如今回京,于情于理,都不能推脱不见。
宋不云便答应了。
按照惯例,宫中宴席安排在傍晚时分,但宋落安一早派人来说,姚甄已经进宫,他忙于国事无法相陪,宋不云便跟着进了宫,在御书房的偏殿见到了多年不见的姚甄。
宋不云上前,认真行了个读书时的大礼:“先生好。”
姚甄笑哈哈:“未鸿来了,正好,我一个老头子闲着无聊,你陪我下棋。”
屏退宫人,姚甄道:“我此次回京看望老友,不成想陛下知晓,偏要让我进宫来。”
宋不云笑着答道:“这么久不见,我们都想念先生。”
姚甄乐道:“你这孩子还是这么会说话,哄老头子开心——我在家乡,不了解京中情况,不过瞧你如今神色,比我想象的要好上许多。”
宋落安和宋不云从儿时起便不和,大一点后更是针锋相对,阖宫无人不知。
也因此,宋落安登基后并未对宋不云下手,其实许多人都觉得奇怪,毕竟,若要下杀手,“不是先帝血脉”这一条便已足够。
但宋不云不但没死,还能自由进出宫廷,陪从前的恩师下棋。
宋不云只以为恩师为此疑惑,便解释说:“陛下继位不久,多事之秋,我身无所长,但多少能帮上忙,如今为他所用,暂无性命之忧。”
姚甄却并非这个意思:“陛下自然不会杀你。”
宋不云心道,先生很了解宋落安。
姚甄落下一子,朝宋不云瞧了一眼:“今日我来,听闻陛下提起你将要离京一事,若是再迟来半日,我这个老头子怕是见不到你了。”
宋不云:“我同先生有缘。”
姚甄又笑起来。
棋下一半,宋落安到了,吩咐开席。
姚甄不喜大排场,宋落安很贴心地将宴席设在碧波湖中心岛上的碧波亭中,席上只有三人,冯明生领着宫人们远远站在亭外。
四周碧水环抱,微风挟来凉意,真是相当惬意。
饭至尾端,宋落安忽然说:“我近日身体不适,太医们看不出什么,请先生一试。”
姚甄学富五车,出生医道世家,医术也是一绝,以前常常给皇子们看些小毛病。
此话一出,宋不云愣了一下。
方才席间,宋落安说话喝酒,和平时毫无二致,且瞧其面色,也无什么端倪。
姚甄也表达了相同的疑问。
宋落安解释道:“心口处偶尔作疼,但不厉害,或许也无碍。”
姚甄:“陛下龙体,不可大意。”说着,伸手搭上宋落安的手腕。
宋落安静默。
宋不云端着茶杯,忍不住端详起宋落安。
恕他眼拙,实在看不出这张脸哪里有半点病容。
但是好端端的,宋落安也不必拿自己身体玩笑。
宋落安忽然抬头,朝这边看过来。
宋不云猝不及防,忙别开视线,小小喝了口茶。
这时,姚甄开口,问:“陛下近日饮食可正常?”
宋落安道:“一切如常。”
姚甄:“哦……”尾音拖得很长,将在场之人的心都拖到了喉咙。
宋落安:“先生有话可直言。”
姚甄不是遮遮掩掩的人,当下便说:“陛下脉中所显,乃中毒之象。”
宋不云和宋落安同时怔住。
姚甄摆手道:“按理说,陛下饮食有专人负责,当不会被下入毒,不过这种毒毒性不烈,且分多次服下才会发挥最大效力。”
宋落安了然道:“我会派人去查,那,可有救?”
姚甄:“自然,只是需要些时日,左右老头子无事,便留在宫中,待陛下痊愈,再行回乡罢。
用完膳,宋落安先一步回书房见大臣,宋不云陪姚甄逛了逛花园,便要回府。
分别前,宋不云终是没忍住,问:“陛下身中之毒,需要多久方能解?”
姚甄:“这个老头子不敢担保,也许一月,也许半年。”
宋不云:“……”
姚甄笑呵呵:“陛下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你莫要担心。”
担心个屁。
宋不云告别姚甄,独自出宫。
第二日天还未亮,宋不云驾马离京。
此次,虽说是借机离开京城,但最紧要的,还是查清外邦勾结一事,因此宋不云首先选择去了距京城百余里的云州。
云州,“一鸣堂”药房。
老岳在后院晾晒药材,边观察太阳方位计算时辰。
“父亲。”岳清从外面进来,“帮主何时到?”
老岳:“根据前次传书的时辰算,约莫还有半个时辰。”
岳清:“帮主这次怎么亲自来了?京城怎么办?”
老岳:“帮主自有考量,你我认真办事即可——鸽子来了。”
岳清接住飞下的信鸽,“咦”了一声:“这是帮主的。”
“什么是我的?”门外晃进一个人影,语带笑意,“老远便听见你们在说我。”
岳清:“帮主,您的信鸽,仿佛是京城来的。”
宋不云撂下手中布袋,接过信鸽。
岳清朝布袋中看了一眼,嘴角直抽。
一袋子雕着各种动物的萝卜。
长久不见,她都快忘了帮主这手绝活了。
她抬起头,正想调侃一两句,却见宋不云脸色一变,被阳光晕成金色的瞳孔中满是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