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落安问：“怎地突然想通了？”
宋不云：“算不上想通，你说得对，只是一个称谓，动动嘴皮子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于我而言并无损失。”
宋落安：“当真？”
宋不云：“我为人如何，你应当很清楚，既答应，便不反悔。”
宋落安不希望宋不云离宫，但这是宋不云第一回正经向他提要求，若拒绝，怕不会再有下一次。
于是一点头。
宋不云笑眯眯：“那我明日便搬出去。”
宋落安：“这样急。”
宋不云：“宫中规矩多，我不习惯。”
宋落安忍不住笑：“你在宫中生活这么多年，怎地到现在才不习惯？”
宋不云：“你怎知我从前就习惯？不过没有选择罢了。”
宋落安：“这倒新鲜。”
宋不云不置可否，道：“我饿了。”
用完膳，宋不云自去沐浴，出来后发现宋落安进了书房，便过去，问：“你今日还在此过夜么？”
宋落安颔首，一脸理所应当。
宋不云微微眯眼。
宋落安：“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宋不云轻扯唇角，似笑非笑地说：“也是，那你自便，我累了，先去歇息。”
夜渐渐深了。
宋落安看着奏折，听见轻微的脚步声，知道是冯明生，头也没抬地问：“他睡下了么？”
冯明生将一碗小米粥放在桌上，道：“王爷确已回屋。”言外之意，并不确定有没有睡。
宋落安朝他看了一眼。
冯明生旋即禀道：“奴才已经了解过，王爷今日外出，只在酒楼吃了早点，出来后就把我们的人甩开了。”
宋不云必然知道宋落安派了人跟着，起初不管，是因为不在意，若要甩掉，那也是轻而易举。
他不担心宋不云会做什么，但有些好奇，宋不云突然的转变到底跟什么有关。
冯明生适时提醒：“夜深了，陛下喝点粥吧。”
宋落安放下奏折，改而端起粥碗，用勺子搅了两下，越想越觉得古怪。
宋不云不是会随意听从安排的性子，若不是心甘情愿，晚膳谈话时不会是那样乐呵呵的模样。
互称名字虽是自己所提，然则他的本意只在拉近二人距离，宋不云最初明显并不乐意，怎地出去一趟回来就改换心意了？
他虽很想一日千里，但若其中有旁的缘由，无论是人还是事，都不是他所乐见。
两口喝完粥，去到寝屋，行至床边。
床头处忽然传出声音：“你忙完了？”
宋落安不意宋不云还未入睡，便问：“又睡不好么？”
宋不云：“已睡了一觉，不太困。”
宋落安心道正好，他净了手，掀开被子上床。
宋不云躺在里面，一动不动。
安静中，能听见两人前后不一的呼吸交错一处。
宋落安朝里头靠过去一些，慢慢开口，问：“你今日在外遇见什么人了么？还是碰到什么事了？”
宋不云“嗯？”了一声，懒洋洋地：“为何这样问？”
宋落安：“似有内情？”
宋不云噗嗤一声，笑声很低，很好听。
宋落安偏头，在黑暗中临摹宋不云的五官。
宋不云似乎没有察觉到什么，径自道：“并无内情，也无谓想不想开，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宋落安：“你果真这样想？”
宋不云：“自然，否则你以为谁能勉强我？”
宋落安心道，确实如此，不过：“你不觉得我如此很卑鄙么？”
宋不云又笑了：“觉得。”
宋落安：“……”
宋不云：“换作是我，我只会做得更加过分，说不定让你日日听我差遣。”
宋落安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被雷得不轻，也有些好笑。
第一阶段的目标已经达成，宋落安便不再纠结。
饭要一口口吃，事情要一步步做，对宋不云，他有足够的耐心。
于是转而说：“为何突然想独自外居？”
不等宋不云答，他又道，“别拿那一套糊弄我。”
宋不云安静片刻，悠然叹了口气：“我说实话，你又不信，可真难伺候啊。”
宋落安：“因为我了解你。”
宋不云又笑道：“你真的以为自己很了解我？”
宋落安：“十中八|九。”
宋不云低低笑了片刻，才道：“好罢，我同你说实话——我从小就不太喜欢这地方，但也知生在此处是我的福气，不用挨饿受冻，比天下绝多数人都要幸运，若埋怨，多少不知好歹了。”
他翻了个身，拿背部对着宋落安，“但我清楚，若我不能奋发图强，那么终有一日，我依然会离开这个地方，那时候必不体面，所以多年来我处心积虑，便是想名正言顺地留在这里——很可笑吧？不喜欢，也离不开。”
宋落安听懂了：“你觉得现在没有这样的希望，便打算离开。”
宋不云：“谈不上离开，左右你不会让我离太远——不知这样的回答，你满意吗？”
宋落安：“你若早告诉于我，我不会强迫你住在这里。”
宋不云浅浅打了个哈欠：“也没什么，习惯了也就好了。”
宋落安想了想，又问：“你应我的事，当真么？”
宋不云安静了一下，脑袋埋进枕头，笑得直发抖：“我应了不就好了，何须在意这么多？未辞啊，你如今倒是真有先帝的样子了。”
宋不云平时讲话不疾不徐，有无所谓的散漫，浓浓睡意让他在说话时多了几分轻飘的懒惰，说出“未辞”两个字，直让宋落安觉得皮肤被什么咬了一口，浑身都麻颤起来。
差点就控制不住自己。
正要再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旁边传来均匀呼吸，宋不云没了动静。
宋落安再度扭头，借着窗外透入的淡淡光亮，盯住那个背影看了片刻，也随之入眠。
宋不云悄然睁眼，对着眼前的墙，露出一个冷笑。
翌日，宋不云便搬离承悦殿，住到了位于城南的宅子里。
临走前请求带走府里人，宋落安也同意了。
白天，宋不云或在府中赏花看书，或在京城随意走动，夜晚，则会跑去附近的园子听书看戏。
每隔两日会进宫过一夜，偶尔宋落安也会出宫，在他宅子中住上一两日。
转眼到了春末。
这日晨起还是艳阳高照，不要半个时辰，却乌云密布雷鸣阵阵，眼看将有大雨来袭。
宋不云在书房呆了足足一夜，此时方才出门，见状顿觉无奈。
天气如此，信鸽怕又要耽搁，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在想什么？”
宋落安手打油纸伞，水珠欢快地落上伞面，又飞快滑落，在地上砸开一朵朵水花。
雨雾朦胧，水汽潋滟，英俊面容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泛着比雨水更加冰冷的凉意。
但到近前时，嘴角分明绽开一丝笑意，问：“老远便见你在发呆。”
宋不云移开视线，笑着说：“南州一事快有眉目，我很高兴。”
宋落安：“此事，辛苦你了。”
宋不云：“我是为了自己——前几日说，待事成，你应我所求。”
宋落安：“没忘，随时可提。”
宋不云微笑：“好。”
“其他人为何都不在？”
宋落安来这边，从来都是独自进门，今日他一路进来，一个人都没瞧见。
宋不云：“孙伯和几位年纪大些的都已回家乡安享晚年，其他人，我派出去办事了。”
宋落安：“从前未曾听你提起。”
宋不云笑着道：“不是什么大事，你国事繁忙，不必理会。”
宋落安便不再问。
宋落安能感觉到，宋不云对他始终抱有戒心。
虽然日常总是微笑以对，晚上同床共枕也从无他言，但除此之外，宋不云不跟他聊任何自己的事，即便宋落安问及，他也敷衍而过。
若在从前，宋落安或许会再忍耐，但这些日子，一声一声的“未辞”渐渐磨掉了他的耐心，如同一件珍藏已久的宝贝，忽然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戳他的心。
他决定不再等待，立即找宋不云说清楚。
这时，宋不云忽然站起来，打了个口哨。
一只灰色的信鸽俯冲下来，落上他的胳膊。
宋不云摸了摸鸽子脑袋，取下它腿上圆环，拿出里头的东西展开，飞快扫过一眼。
旋即一笑，将纸条交给宋落安。
宋落安看着，面色渐渐冷酷。
宋不云：“目前能知线索全部在此，再往下深入，我便要离开京城，深入江湖。”
宋落安：“我安排别人去。”
宋不云笑着摇头：“不，你找不到比我合适的人。”
宋落安看他。
宋不云轻松道：“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朝廷和江湖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你派出的人再如何聪明厉害，摸不清江湖门道，必定处处受限，何况眼下有外邦掺和，暗潮之下不知藏了多少东西。”
他指了指自己，“但我可以。”
宋落安脑子飞转，一下便明白过来：“你有江湖上的人手？”
宋不云未置可否：“我是大梁子民，必定竭尽全力，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宋落安道：“什么？”
宋不云：“事成之后，我不再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