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世上,行走活动,免不了磕磕碰碰,宋不云也不例外。
但看宋落安身上疤痕,齐整繁多,绝非一时一刻可以造成。
他从怔愣中回过神,问:“你这是……”
宋落安裹好衣服,随意道:“被人打的。”
宋不云更为吃惊,不说宋落安的身份,就宋落安自身功夫,谁能将他打成这样?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宋落安看在眼里,笑了一下,道:“并非先帝。”
一顿,“是我母亲。”
玉贵妃?
宋不云记忆中,那是个相当温和的女子,平时见到他们这些孩子会跟他们说话聊天,还给他们拿点心吃,如何会对自己孩子下此重手?
宋落安走到桌边,倒了两杯茶,说道:“母亲待我严厉,但处处替我着想,我都是明白的。”
宋不云听出他有倾诉之念,稍作犹豫,也到桌边落座,端过茶杯喝了一口。
宋落安却并未深说,只道:“这些伤,是十六岁那年,我高烧生病,痊愈之后,母亲给我的。”
十六岁?高烧生病?
宋不云莫名觉得耳熟。
宋落安给出答案:“便是发烧时跑去找你的那一回。”
宋不云又是一怔,眼皮飞快跳了起来。
宋落安点到即止,未再往下说。
而宋不云已然明白。
屋里一片寂静,可闻针落。
许久,宋不云轻笑着开口:“陛下可真会玩笑。”
宋落安:“你指什么?”
宋不云:“玉贵妃乃陛下亲娘,如何会对你下手?——自然,我并非要探知陛下私隐,你无需告知。”
宋落安皱眉:“你不信?”
宋不云笑道:“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陛下歇着吧。”
宋落安:“宋不云。”
宋不云:“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宋落安瞧他半晌,道:“没有了。”
于是宋不云出去了。
宋落安在背后看着他,颇为无奈。
他都说得如此清楚了,宋不云也分明听懂了,假作不知,分明是不信。
不过如今才刚刚开始,他也不欲逼迫太急,否则以宋不云的性子,没准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来。
而实际上,宋不云并非不信。
相反,他非常相信。
就因为相信,他一时之间脑袋空白,全不知该如何面对宋落安。
在此之前,宋落安表示喜欢,他倍感荒谬之余,只觉得宋落安是在逗他玩,几次同床共枕和亲密接触,他也都觉得是宋落安兴之所至而已,在他眼里,实在无法理解,作为天生的宿敌,曾经还顶着兄弟“情分”,宋落安怎会对他有那种感情?
这也是他决心留在京城,顶替陈久岁,还宋落安人情的关键理由。
在他看来,无论从前有过什么龃龉,宋落安帮了他那么大一个忙,他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也是理所应当。
但方才,毫无准备地目睹了宋落安身上那些伤痕——布满上身,被亲娘打出来的伤痕之后,宋不云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宋落安,或许没有骗他。
十六岁的高烧是真的,玉贵妃的焦灼是真的,跑去承悦殿找他却昏昏沉沉说不出话只是盯着他瞧的神情是真的。
只能藏在心里不容于世的感情,仿佛也是真的。
他是“皇兄”、是“三皇子”时,宋落安已对他暗生情愫,可上有人伦下有父母,这种情愫隐在暗处,只为宋落安自己独见;
现在,他不是皇子,不是皇兄,他只是宋不云,而宋落安已登上了那个最高的至尊之位,还有什么能阻止宋落安?
没有了。
想到此,宋不云整个都茫然起来。
活了二十七载,能让他如此无措的,也只有刚刚得知自己身世之时。
若换了旁人,他必定直截了当拒绝,对方多碰壁几次,自然会知难而退,没有几个人会在毫无希望的事情之上花费过多心思。
但宋落安心志坚定,对自己想要做到的事,从来都抱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念头,过程之中的艰难险阻于他而言,不过都是对他的历练,也会愈发加重他对那些东西的执着,否则——“过往种种付出,岂不都付诸流水”?
二人相争多年,宋不云岂能不懂?
也因此,若他真的对宋不云抱有那般念头,除非天地突变抑或其中一方出事,否则,谁也无法改变他的想法。
“我想得到的东西,必然会得到,没人能例外。”
这句话,宋落安不止一次对他说过,甚至登基后二人初次相见,他也再次说起。
彼时的宋不云只觉好奇,宋落安并非逞口舌之快之人,一而再提及这个,仿佛有些古怪。
但也只以为他在对自己放狠话,并未多想。
如今细细回忆,竟都有迹可循么?
还有过去多年许多次,宋落安意味深长的神情语气、登基之后古古怪怪的言行举止……也都悉数多了一层别样的意味。
宋不云越想越心惊。
咚咚咚。
宋不云蹭一下起身:“谁?”
陈久年在外说:“下半夜了,该换我了。”
宋不云额头直跳:“好。”
开了门,陈久年持剑进门,道:“你快些去歇息吧。”
宋不云立即闪身跑了。
陈久年心道,王爷怎如此着急,不过陛下命令过,王爷想做什么都行,不必管,他也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很快收敛心思,认真守卫。
天渐渐亮了,一行人继续出发。
此次出巡人数不少,宋落安日常只让宋不云并肩而行,陈久年落后一段,远远跟随,其余人等则隐在暗处,营造兄弟游玩的假象,也是为了安全。
经过昨夜之事,宋落安以为宋不云会避他不及,在马厩中见到宋不云时还有些惊讶,道:“我以为你会借口不与我同行。”
宋不云道:“我既领了陈久岁的职责,保护你,便是我该做的。”
宋落安含笑道:“你不怕我对你做什么?”
宋不云:“你此次出行,意在视察民生。”言外之意,你是皇帝,天下为重,莫以私念为先。
宋落安扬眉,未再多言。
接下去的行程,宋不云守在宋落安身旁,时刻关注四周,十分恪尽职责。
而宋落安大约也觉得行路途中不适宜做什么,并未再与宋不云提及私事,反倒聊正经事比较频繁。
二人本就有不缺话题,如此一来,倒是相处和谐。
一路走,一路观察民生寻找问题,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虽说也有些小坎坷磨难,总体而言十分顺利。
这日,路过一座小镇,天色变暗,眼瞅要降下雨来,宋落安便命进镇歇息,待雨水停歇再行启程。
镇子很小,连客栈也无,陈久年寻到一处较大的民宅,租下后院和后屋,地方不大,胜在干净。
洗漱完后,宋落安又拉着宋不云出门,他每到一处便会如此,一来视看当地民生,二来制造独处之机。
小地方,无法跟京城、南州这种繁华之地相比,但当二人走了两圈,发现大白天的,路上少有行人时,也都觉出不对来。
恰巧有一小乞儿过来要钱,宋不云掏出几枚铜板,放到他手中的破碗里,小乞儿一愣,欢天喜地地跑了。
宋不云却皱起眉来。
宋落安见状,问:“有何异样?”
宋不云:“你应当也发现了。”
宋落安挑眉,并不否认。
二人往前走去,进入一条狭窄小巷,旁边忽然跳出一个人来,不由分说便朝宋不云扑过去。
正是方才乞讨的小孩子。
宋不云闪身避开,问:“小孩这是作甚?”
小孩再次扑向他,一边说:“将你身上银子都交出来!”
宋不云笑了:“瞧你这么小的年纪,就出来抢人的银子,这可不是好习惯啊!”
小孩怒道:“关你屁事,拿来!”
宋不云:“我身上倒确实有不少银子,不过就是扔掉,也不给你。”
说完猛然一晃,扣住小孩手腕,同时另一手随意一抄,将他背在身上的布兜抓到自己手里,又一推,小孩被推到墙角,震惊地瞪着他,几乎要破口大骂。
宋不云打开布兜,数出自己方才给的铜板,朝里一瞧,露出蔑视的笑意,这才转身对围观半晌的宋落安说:“走吧。”
宋落安与他并肩离开,听见小孩逃跑的动静后,他才开口,问:“方才有一瞬间,你似乎很失望。”
宋不云不意他观察如此敏锐,叹道:“他毕竟还小。”无论是被人指使还是主动为之,都略显可惜。
宋落安:“你想帮他?”
宋不云:“若是可以。“反之则不会,他自认不是什么心善之人,也并非所有人都值得帮。
走出小巷,宋落安忽然问:“你至今未曾娶亲,也没有自己的孩子,遗憾吗?”
宋不云莫名,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宋落安又道:“先帝曾多次想给你指婚,你都没有答应,是为了什么?”
宋不云笑着反问:“你不也一样。”
宋落安:“因为我心有所属,除了他,我谁都不要。”
宋不云:“……”
宋落安转身,面向他:“你从前不娶亲,往后也不会再有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猜宋不云在想什么?当然是逃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