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落安曾有过吩咐，宋不云要做什么都随他，冯明生也知道老张此人的存在，因此毫无异议。

路上，宋不云问冯明生：“陛下这病久不见好，究竟是什么原因？”

冯明生摇头道：“太医只说陛下的病不严重，平日静养即可，奴才并不清楚。”

宋不云在心中冷笑：“如此的话，定要叫老张好好给瞧一瞧，没准能想出别的法子，公公莫要太过着急。”

进宫，两位太医围坐在寝宫外的桌子旁，似乎在商议什么。

冯明生推门而入，很快又出来，传旨让太医们先行离去，随后对宋不云说：“陛下正在里面等王爷，奴才先出去，王爷若有吩咐，喊一声就成。”

他带走其他宫人，将门也关了起来。

宋不云朝老张使了个眼色，独自推开门进去，就见宋落安坐在桌边看折子，便说道：“既病了，还是该好好歇息。”

宋落安：“该做的事也不能落下，你来得正好，我看完折子了，想与你说说话。”

宋不云笑道：“说话可以，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先给你看病吧？”

宋落安：“太医刚离开。”

“自然不是他们。”宋不云解释道，“太医们自然医术出众，不过他们惧你，有些话或许不便直言，你病了这样久都未好全，不妨换个大夫一试？”

宋落安眉头微动：“谁？”

宋不云微笑：“你也认识的，就是老张，他不久前又回京来找我。”

宋落安自然认识老张，对老张的医术也知道一二。

但宋不云忽然使出这招，显然并不是单纯担心他的身体。

他问：“你在疑心我么？”

宋不云莞尔一笑，柔声道：“我见你久病不愈，有些担心，你这是说的哪里话？”

宋落安：“我若不愿，你待如何？”

宋不云：“不如何，你是皇上，自然你说了算。”

宋落安缄默片刻，道：“喊他进来罢。”

老张不止一次见过宋落安，对宫中规矩也是门清，进来后照常行礼、问安，并不紧张。

反倒开始把脉后，他轻松的神情蓦然一动，变得紧绷起来。

老张：“陛下请稍等。”复又换了只手把脉，这次更加认真，也更加缓慢。

这次把脉足有一刻钟之久。

宋落安由始至终没有开口，只是看着旁边的宋不云看。

宋不云任由他瞧，却也一言不发。

但随着时间过于，他渐渐心生诧异，怎会这样久？以老张医术，当很快便可发现端倪。

这时老张收回诊脉的手，问道：“敢问陛下，是否经常夜不安寝？且睡眠很浅，有稍许动静便会惊醒？”

宋落安点头。

老张转头看向宋不云，后者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老张便又看皇上。

宋落安道：“直说罢。”

恰好冯明生来报，有大臣求见，宋落安便到书房处理。

人一走，宋不云立即问：“哪里不妥？”

老张道：“从脉象来看，陛下似乎中过毒。”

宋不云一愣：“先前我拿医案给你，你并未如此说过。”

老张：“医案中的药物皆为调理之用，且我方才看，陛下仿佛中毒已久，但已有好转之象。”

宋不云：“以你之意……”

“那毒并不致命，且陛下应当仍在医治之中，假以时日亦会无事。”老张素来有话直言，“只是发作起来疼痛无比，非常人所能忍耐。”

宋不云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老张：“此事当是宫中秘密。”

所以医案中才没有写明，否则，若皇上中毒之事传出，难保人心不稳，动摇朝政。

但宋落安告诉了宋不云。

且并非由自己，而是通过宋不云的心腹来说——这远比他直接告诉，要让宋不云相信得多。

对老张的信任，其实也是对宋落安的不信任。

否则，不会有今日这一出。

宋不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但此时他更想知道，宋落安为何要如此。

一个时辰后，宋落安自书房回来，见宋不云还在也并不惊讶，还问：“你的大夫怎地不在了？”

宋不云：“出宫去了。”

宋落安：“对我的病，他有何看法？”

宋不云：“宫中太医医术出众。”所以没有别的看法。

宋落安朝外看了一眼，冯明生当即将门关上，他倒了两杯茶，问：“有什么想要问我么？”

宋不云：“你……确实病了？”

宋落安被逗笑了：“不算病，也没有太严重。”

宋不云没有笑，长年累月的毒还不叫严重，那什么才严重：“太医如何说？”

宋落安：“好好服药，再过个一年半载的，便会痊愈。”

宋不云：“后面会再发作么？”

宋落安：“不会。”

宋不云：“真假？”

宋落安温和地看着他：“我若是对你说假话，一辈子都不能与你在一起。”

宋不云：“……”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肉麻话！？

宋不云忍了忍，终究没忍住，瞪他：“前些时候问，为何不愿说？”

宋落安：“并非不愿，只是……若你想知道，我自是愿意告诉你。”

宋不云想回上一句，他其实并不感兴趣。

可心中疑惑越来越重，他难以口是心非。

就当是给自己一个交待吧，宋不云如此作想，做事还是有始有终为好。

宋落安已经开了口：“先前，我告诉你，母亲知晓我对你的心思后，狠狠抽过我，她让我记住自己的身份，也记住你的身份，还有先帝的身份，她要我想清楚，若被先帝知晓，我的后果是什么。”

宋不云之前知道玉贵妃打人，但还是第一次知道如此详细，当下也不知说什么，只能住嘴，继续听。

“其实我何曾不想？爱上自己的兄长，我算是什么东西？”宋落安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跟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我试过许多法子，平日不见你、故意假装厌恶你，我甚至想，若有法子能让我断了对你念想，什么我都愿意尝试。”

宋不云无奈：“那时候你该来找我。”

宋落安：“为何？”

宋不云：“我定有法子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你若是正常人，便绝无可能再瞧我好。”

宋落安：“我若是正常人，便不会爱上自己兄长。”

宋不云：“……”他还是闭嘴比较好。

宋落安见他模样，眼神越发柔和：“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梦见那种事，梦中人，便是你。”

宋不云不是什么单纯小孩，立即就懂了，嘴角抑制不住地抽搐起来，连从不知害羞为何物的脸也涌上层层热意，移开放在宋落安身上的视线，端过茶水，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宋落安：“那时，我恨自己，也恨你我之间的血缘，想要看见你，又不敢看见你，担心我按捺不住，让人发现，于是拼命与你作对，你支持什么，我便反对什么。”

宋不云回想，确实有一段时间，宋落安如同发疯一般跟他对着干，明明总是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对上他便仿佛失了理智，连说话都似乎双眼泛红，好像随时都能对他下手。

他当时以为，是日趋清晰的争斗形势刺激了宋落安，行事中越发小心翼翼。

没成想，竟是因为这个。

宋不云生怕宋落安说下去会说出更为可怕的过往，当即插话道：“你说这些，跟你中毒有何关联么？”

宋落安：“便是在那段时间，我浑浑噩噩，觉得自己或许会疯，但我不能让自己疯，于是，我去找了一种药。”

宋不云微怔。

宋落安知道他已经明白，但还是解释着说道：“那种药能让人没有知觉，控制自己所有的情绪，时间越长，效果便越好。”

宋不云眼前浮现出宋落安面无表情的眼，细算时间，正是在他们激烈争斗一段时间后，宋落安又突然收起锐气，不仅没有故意找茬，每次见他，都仿佛陌生人。

他震惊无比，道：“我以为……”是宋落安的新策略，为此还偷偷研究过对策。

宋落安喝下一口冷掉的甘草茶，笑了一下：“我偷偷吃那种药，吃到以为自己迟早会死在那个药上，忽然有一天，我病了。”

高烧不退，躺在床上，冷汗渗了一层又一层。

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场高烧之中，跑去见宋不云的时候，甚至抱着这是最后一面的决绝。

结果，他命大，不仅没死，还仿佛重生。

那些汗带走他的高烧，也带走了被药强行压制的爱意情感。

一切的复苏，只在刹那。

或者说，那些东西本就从未消失，只是被压抑、被控制，如同蛰伏在冰面之下的雄狮，稍稍窥见一丝缝隙，便能破冰而出，以更甚从前的威力，凶狠无比地扑向他的猎物。

再后来的事，已经无需再说。

他病好后，玉贵妃发现了儿子的“问题”，震惊之下，对儿子使用比较激烈的手段，想要在一切都变得更坏之前，斩断一切。

可宋落安熬过最为艰难之时，面对已经死而复生的感情，身体疼痛早已不堪一击。

也是从那时起，宋落安想通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