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这一切时,宋落安始终看着宋不云,但神色平静,语气也几无起伏,仿佛过往所有苦痛皆不过是一场梦。
可宋不云见过他身上的疤痕,听老张说过那种药发作时的痛楚,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烙在宋落安身上,多年难以消退的。
当初必定非常疼——即便这样疼,也不放弃吗?
宋不云轻轻开口:“你这是何必?”
宋落安道:“你指什么?”
宋不云:“不值得。”
宋落安:“自己所选,无谓值不值。”
宋不云无言以对,因为宋落安从来都是“想要的东西,不会放弃”,无论是皇位,还是其他。
他其实想告诉宋落安,有些东西,或许执着有用,可有些东西,无论你如何用力,都是注定一场空。
话到嘴边,却又奇异地卡在了唇齿之间。
他端起茶杯,凑到嘴边碰了碰,问:“为何一直不说?”
宋落安摇头:“多年之前的事,且虽说是为你,可其实与你并无关联。”言外之意,我不会借此向你表达那些惨痛都过往以此博取你的好感。
宋不云觉得这话有问题,但仔细一想,或许确实如此。
很古怪的,若宋落安主动告知,宋不云未必会信,甚至可以说,他根本不会信。
在他眼里,宋落安始终是同他针锋相对多年的人,哪怕如今身份立场转换,也不足以信任。
可换成信任之人点名真相,再由他从宋落安口中问出缘由,他又不会去怀疑。
这其中的区别,仿佛没有半点道理,可宋不云扪心自问,听完宋落安的回忆,他是真的信了。
宋不云撇开心中百般思绪,对宋落安说道:“你中毒之事,有几人知晓?”
宋落安:“除了冯明生和两名太医,只有你我。”
宋不云看了看他:“毒真的能全解么?”
宋落安不置可否:“你若不放心,便自己留下看,正巧老张医术出众,也可同太医一道斟酌。”
宋不云想了想,竟答应了。
离宫路上,他将此事告诉老张,老张二话不说便应下了。
宋不云道:“宫中毕竟不比从前府中,你若有不喜之处,尽管告诉我,无需勉强。”
老张点头,示意自己明白,随即奇道:“宫中太医众多,陛下怎会命我诊脉?”
他虽说自诩医术高明,却也没有自大到觉得能胜过所有太医。
更重要的是,宋不云和陛下为敌多年,陛下登基后没有对主子下手已很古怪,如今竟还敢用他这个前宿敌的心腹大夫?
他很疑惑,便问了出来。
宋不云道:“他知你医术高明。”
老张:“??”
宋不云却不愿再说了。
老张极其聪明,立即不问了。
第二天开始,老张明日早晨前往宫中,替皇上诊脉,同太医商谈用药,再行离宫回来。
他原本以为太医大约都眼高于顶,为了不让宋不云为难,他已做好了煎熬一段时日的准备,可实际上,太医不仅不难相处,还十分亲和有礼。
更别提可以阅览许多珍稀医书,是以进宫的日子并不难熬。
这天,照旧自宫中返回,快到晚饭点,王武准备了饭菜,招呼他上桌用饭。
宋不云在宫中,周跃周阳离京办事,饭桌之上唯有二人。
王武问道:“你近来进出宫中忙碌,多吃点吧。”
老张点头:“快了,最多十天半月。”皇上中毒事关重大,不宜到处说,因此老张每日进宫,只说是替皇上调理身体。
王武吃了口菜,叹气道:“周跃周阳不在京中,你每日事多,主子更是……家中只余我一人。”
老张本欲取笑一两句,闻言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老王,有件事,我颇觉古怪啊。”
王武无精打采:“什么事?”
老张压低声音:“我们主子和陛下,那是多年的对头,京中怕是无人不知,可此番,陛下却召我进宫为他调理身体,不太符合常理罢?”
王武:“……”
老张喝了口鸡汤,继续表达他的疑惑:“主子最近常去宫中,可陛下有那么多人照顾,其实主子去不去,都无碍什么的,唉老王,你说,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门道?”
王武舀起一大勺汤,小声说:“我,我不知道。”
老张:“主子会不会有什么难处,不方便告知?”
王武拼命喝汤,声音愈发小:“我真,真的不知道……”
老张:“嗯……莫非其实他们关系很好,只是我们不知道?”
这话就是纯粹的逗乐,老张说完自己先乐了。
但王武不知何故,忽然被汤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老张忙给他倒水,还奇道:“你干什么?不知便不知,怎地如此激动?”
王武低着头满脸通红,有苦难言——总不能说他是因为“关系很好”想歪了,再联想上次在门外听见的动静,咳嗽地愈发激烈。
“老远便听见王武咳嗽。”宋不云忽然进门来,“怎么了?”
老张道:“方才与他说话,他呛住了。”
宋不云笑道:“还是要小心些,今日菜色不错,我也吃一些。”
自从老张进出宫廷,宋不云也十分忙碌,算起来,这是一个多月以来他第一次回来用饭。
彼此都是无话不谈的关系,老张便将方才问王武的问题,直接问了本人。
王武缩在一边,头也不敢抬,但耳朵一直竖着。
宋不云也没在意,只道:“当初立场不同,自然针锋相对,如今却非如此。”
老张:“主子,恕我直言,你与陛下从前实力相当,相差不过一二,却一夕之间……主子就未曾遗憾过吗?”
宋不云夹起一筷子白菜叶,摇头道:“这种事,想了无用。”
在他看来,既定的事实已在,多想无益。
即便没有他的身世问题,也未必敢担保他便能得到那个位置,命运如何,从来无人能说得清。
他的母亲、父亲、先帝,都已不在人世,再要追根究底,只是徒惹伤悲而已。
而至于宋落安登基,更没有什么值得意难平——后退一万步来讲,即使他不忿,也做不到将人拉下马,取而代之,这种事不是吃饭喝茶,非他一人,或几人之力所能及。
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
他像初秋的梧桐叶,悬于枝头,不知何时一阵风来便会将他带走,可至少如今,他无牵无挂。
如此,又过了十来日。
夏季走向尾声,宋落安的身体也彻底复原,所有知情人都默默舒了口气。
傍晚,同过去两个多月一样,宋落安留了宋不云在宫中用晚膳,提及老张此次劳苦功高,要赏赐一二。
宋不云道:“老张痴迷医术,倒是对宫中几册医药孤本很有兴趣,宫中之物不宜外流,不知可否让他誊抄,拿回去研究?”
宋落安当即点头,而后瞧了眼笑眯眯的宋不云,问:“你最近也辛苦了。”
宋不云随口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宋落安蓦然笑了起来,宋不云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话有歧义,补充说道,“也是为了朝政稳定。”
宋落安:“是,我明白。”
不知是不是宋落安医治身体的这些日子,二人朝夕相处之故,如今宋不云已能很坦然地面对宋落安,日常讲话、聊天,都无不妥。
而宋宋落安似乎也觉得这般相处不错,极少再刻意说一些肉麻的表白话,偶尔蹦出一两句,宋不云只当不知。
总而言之,目前二人行相处融洽,倒是有些朋友的意思。
但如今宋落安痊愈,宋不云便不欲再常常往来宫中,恰巧老岳传信,邀他参加一武林盛事,他今日过来,便是向宋落安辞行。
食过半途,正待开口,冯明生过来,似是有事禀报,见宋不云也在,他欲言又止。
宋落安递了个眼神过去。
冯明生只得如实禀道:“回陛下,苏夫人求见。”
宋落安:“何事?”
冯明生看了眼宋不云,道:“奴才不知,似乎是为了……陛下您选妃一事而来。”
宋落安没说话。
宋不云放下筷子,道:“陛下既有正事,我便先告辞了。”
宋落安:“尚未用完……”
“已经吃好了。”宋不云起身,“陛下身体刚刚痊愈,不宜太过劳累。”
宋落安不想让宋不云走,但他眼下确实有事,只得点头,让冯明生送他出去。
回到宅子中,同王武老张简单交待一番,连夜收拾好行囊,次日一早便出发,去跟老岳汇合。
对此,宋落安毫不知情,直到第三日,宋不云仍未出现,他才终于觉察不妥,一问,才知宋不云早已离京。
宋落安十分无奈。
这段日子,宋不云常伴左右,虽说并未有什么过于亲密的言行,但相处融洽,他以为,一切至少是朝好的方向在变,怎么一转眼,又悄无声息地跑了?
是他不够了解宋不云么?
这时,陈久年跑了进来,神色匆忙,见到宫人稍稍一顿。
宋落安示意旁人出去,陈久年立即禀道:“陛下,宋明照进京了。”
他压低声音,“王爷同他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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