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照这个名字于宋落安而言，实在不陌生。
从记事起，无论读书抑或其他，宋明照总非常认真，且认真的非常“明显”，他们还很小的时候，许多人都知道“大皇子天生聪慧”，其中也包括先帝。
后来渐渐长大，这种聪明越发清晰，先帝给予这种聪明足够的重视，第一个封王爷、委以重任等，皆在意料之中。
或许是太过聪明，他暗中布置、安排许多事，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会东窗事发，被发配边缘地区，再无起势之可能。
宋明照胜于聪明，也败于聪明。
后来宋落安登基，有人并不服气，可宋落安得位极正且自己也有足够手腕，明眼人都知道难以从中做什么手脚，宋明照当然明白这一点，因此非常安分，缩在被贬的角落里，仿若销声匿迹一般。
眼下陈久年提起此人，宋落安立即嗅到不同寻常的意味，问道：“人在何处？”
陈久年道：“在城外的一处宅子中，微臣派人查过，那处宅子挂钱姓，多年来始终空置，只偶尔有人进去打扫。”
宋落安记得宋明照从前的心腹手下就姓钱，当即一皱眉。
宋不云曾在酒醉意识不清时说过，素来不喜宋明照为人之风，过去更是多番两人联手对付宋明照，怎么突然间跟宋明照有了联系？
陈久年在一旁等待片刻，开口问道：“陛下，此事蹊跷，容微臣前去打探一二。”
宋落安一摆手：“暂且不必。”
陈久年：“陛下，王爷此次……”
宋落安打断他：“他会如此，必然有其道理。”
陈久年其实也并不是疑心宋不云，怎么说，他跟在宋落安身边十多年，对宋不云为人还是有所了解的。
不过皇上这样坚定，他也不好再说，道了声：“微臣明白。”就退下了。
宋落安走到窗边，朝外望去。
你再次不声不响地离开，还同宋明照见面，都是为了什么？
“从前，你与我仿佛并不合拍。”宋明照倒了两杯酒，笑着看宋不云，“怎地现在如此赏脸？”
宋不云笑道：“大皇子这是说得哪里话，从前你我立场相悖，不得不互相为敌，如今你被贬，我更是无所归依，还有何必要再斗？”
宋明照：“你这话倒也有理。”
宋不云点头：“按理说，我本该唤你一句‘兄长’，可惜身份尴尬，我也不好意思舔着脸认你这个兄长，便称呼一声名字可好？”
宋明照：“你只管随意，来，喝一杯。”
宋不云：“我素来不胜酒力，有负明照盛情。”
“这里又无外人。”宋明照又把酒杯朝他推了推，“不云总不会这一点面子都不给？”
宋不云笑了：“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结果果然不胜酒力，不到三杯就倒了下去。
宋明照拍了拍手，吩咐闻声进来的人道：“将他扶进客房，好生照顾。”
他哼笑一声，“早知他酒力不行，未曾想连三杯酒都挡不住。”
来人问道：“主人真的预备同他合作么？他从前可给王爷下过不少绊子。”
宋明照：“我不喜他为人，不过平心而论，此人心机不逊于宋落安，若能多一份助力，合作也未必不可行。”
他喝了口酒，轻笑道，“有仇报仇，也得在我大事得逞之后。”
宋不云睡到次日中午才醒，洗漱后找到宋明照，表示自己有事，需外出半日。
宋明照奇道：“正巧到午膳时间了，我命人备了许多菜。”
宋不云：“多谢，不过我早已与人有约，不去不合适。”
宋明照打量着他，问：“瞧着是约了极重要的人。”
宋不云眨眨眼：“是个朋友，许久未见，来京城，自然是要招待一二的。”
宋明照自然不会强留他，宋不云便离开宅子，到了京城有名的明月酒楼，点了酒楼的招牌烤鸡和卤牛肉，菜很快上了，他却没有动筷，而是不断望向门口。
没多久，盈门的客人中出现一张熟脸，宋不云立即起身，朝那边挥手：“在这。”
岳清来到近前，落座后道：“京城就是繁华啊，我差点迷路。”
宋不云笑道：“这几日逢集，较往常更加热闹些。”
“可不是，一路走过来，真是挤死我了。”岳清喝了口宋不云提前给她点的龙井，声音压低些许，“门外有人往此窥探，是针对宋大哥而来么？”
宋不云面色如常：“只作不知。”
岳清十分聪明，见闻知意道：“明白，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用完午膳，二人一道逛了逛集市，便分道扬镳了。
宋不云又到城南的戏园子看了两场戏，眼见天色渐暗，这才慢悠悠出城去。
他知道宋明照派了人一路跟踪——也难怪，他不信任宋明照，宋明照自然也不信任他。
不过以宋明照眼下困境，除了他，再无人可联合，否则，按宋明照“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性子，必然不会有心情同他周旋。
而他自己，左右闲着也是闲着，陪宋明照演一演，也没有什么不好。
宋不云住在宋明照的宅子里，一住便是一个月。
这天晚上，他们照常一同用膳，到一半时，宋明照的人在外求见，宋明照出门应答，片刻后返回。
宋不云观察他神色，笑问：“有何好事么？”
宋明照：“宋落安明日出宫，前往清风寺，只二人随行，是个不错的机会。”
宋不云：“你有打算？”
宋明照：“并非是我。”
宋不云微愣，见他盯着自己，笑了：“你想让我做什么？”
宋明照：“如此……”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了。
但宋不云紧跟着问：“明照这是不信我，试探于我，是么？”
他没等宋明照回答，自己接了问题，“不过你这法子可行，我并无意见，不过，我独自前往即可，那边形势复杂，人多反而误事。”
宋明照：“我怕你应付不来。”
宋不云瞧他，似笑非笑：“若是不放心，便自行安排你的人。”言外之意，我是不会带你的人一同去的。
宋明照捏住茶杯，旋即松开，故作随意道：“那边随你罢，若需帮忙，只管开口便是。”
宋不云：“不会同你客套。”
用过膳回屋，宋不云嘴角笑意倏然消失。
皇家常于酷暑时节前往避暑山庄，而宋落安每年的此时，会单独过去一趟——名义上前往避暑山庄休息，实际是伺机到山庄后头的“清风寺”，听一老僧坐禅讲经，这是宋落安从十二岁起便有的习惯，只极少数几人知晓。
那么宋明照是从何得知此消息？不仅清楚日程，连随行人员都一清二楚。
宋落安身边，有宋明照的眼线。
这其实很难办到，以宋落安的谨慎，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人，还留人在身边。
但宋不云也无法确定，毕竟，他并不是宋落安本人，不可能了解宋落安的真实想法。
咚咚咚，有人敲门。
宋不云眼中闪过不耐，上前开门时又是笑意盈盈，见是宋明照是心腹钱御，心道，肯定没好事了。
但钱御说：“主人命我前来告知，明日行动取消。”
宋不云心道，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使唤得如此自然，口中则问：“为何突然变卦？”
钱御道：“主人收到消息，今上明日宫中选秀，不去清风寺了。”
宋不云沉默片刻，微笑着点头，随手将门关上。
片刻之后，钱御再次敲门，宋不云问：“什么事？”
钱御道：“主人明日进城内会友，请王爷一道前往。”
宋不云下意识想要拒绝，他厌烦宋明照本人，更不想见他什么朋友，但念头一转，答应了下来。
以宋明照为人，权势最大时尚且没有朋友，如今地位如此尴尬，怎么反倒多出来朋友？
他很好奇，决定跟去瞧瞧。
至于宋落安，暂时不会有事，他也懒怠理会。
什么选秀、后妃，跟他毫无关系。
宋不云如此想，然而他今夜不想留在宋明照的宅子中，便跑出去，随便寻了家客栈过夜。
不知是不是心思沉郁，当夜，他又做梦了。
这次的梦境，是在宫中，他身形瘦高细长，熟悉面容之中还带点稚嫩，是十六岁的模样。
大约是秋日午后，用完膳坐在走廊下赏桂花，困意袭来，他昏昏欲睡，张口喊：“拿张褥子来。”
有人应声，不多时，他被轻轻扶起，身体微动，似乎靠到了一样柔软的东西之上。
“我午睡片刻，你们不用守在此处。”
动静消失，宋不云十分满意，任由意识下沉。
不久，有一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稍作停顿，慢慢移到后脖，不轻不重地揉了揉他的肩颈。
宋不云觉得这人莫名其妙，但被按揉的挺舒服，便继续假装熟睡。
可下一刻，他感到自己被捞着朝上仰起，似乎有人意图将他扶起身，他有些无奈，这是在干什么：“我不……”
嘴唇被柔软覆住，很快又掺入热意。
朦胧中，宋不云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喊他“未鸿”。
这个称呼，只有他娘亲和从前的先帝会如此喊，可他分明记得，他们皆已不在人世了。
那是谁……
脑中闪过一个负手而立的高大人影，宋不云无比震惊，用力睁眼。
自然没有先帝，也没有他娘亲，可眼前确实有人，逆着烛光朝向他，迷糊中看不清面容。
宋不云深深呼了一口气，开口道：“你是……”
那人俯身，用力吻住他。
宋不云睁大眼，终于看清了此人的脸。
是宋落安。
身体仿佛飘起来，软绵绵无所归依。
他朝上抬手，意图抓住什么。
宋落安抓住他的手，压在身侧。
但因为这个举动，两人反而贴得更紧。
宋不云喘不过气，脑袋昏沉着浮现无数念头。
他怎么在这？
来多久了？
莫非一直派人跟踪他？
宋明照意图对他不利，他到底知不知道？怎么还有心思做这些？
大半夜的，他不在宫中准备明日选秀，跑来此处作甚？
宋不云愣了一下，如梦初醒，用力抽回被握住的手，另一只手一推。
宋落安朝后一仰，避开这一推，轻拭唇角，问：“醒了？”
宋不云坐在床头，盯着他，问：“你怎知我在此处？”
宋落安：“我命人盯着宋明照，得知你来此处，便来找你。”
宋不云：“你一直知道我住在他宅子中？”
宋落安点头，并不否认。
这也是他没有费心去找宋不云的原因：“你既同他一道，他在哪，你便在哪。”
宋不云：“……”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早在他偶遇宋明照决定一道进京时，便清楚可能已处在宋落安的监视之下。
但被这样了解还拿捏，他莫名不爽。
他拢了拢衣襟，无所谓道：“那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呢？”
宋落安：“宋明照想要杀我？”
宋不云斜睨过去，那意思，宋明照想杀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宋落安在他旁边坐下，伸手抓了把宋不云的头发慢慢把玩，道：“你素来厌恶他，如何跟他搅合在一块？”
宋不云：“我同他搅合，自然是互为利用。”
宋落安：“他利用你对付我，你却是为何？”
宋不云：“我不想说。”
宋落安扬眉，忽然顺着长发摸上他的后脑勺，单手扣住、转向自己。
二人面对面，离得极近，能看清彼此眼中的点点烛光。
宋不云：“？？”
宋落安道：“你好像在生气。”
宋不云：“？你虽然是皇上，却也别信口胡言。”
宋落安眼角微微弯曲：“从小到大，你若心情不佳，便喜欢用眼角瞧我。”
宋不云：“……”他有吗？
宋落安看到他眼中闪过的不解，笑意渐深：“我们自小呆在一块，我了解你。”
宋不云道：“你那是为了弄清我的想法，更方便打击我。”
宋落安：“很久前就不是了，不过我很庆那些年始终看着你，今日才能与你这样坐在一起。”
宋不云四肢发麻，实打实地被肉麻到了。
他忍不住反问：“从前那么多年，我倒没瞧出你这样‘会说话’。”
宋落安微笑道：“会不会说话要看对谁——为什么对我生气？”
宋不云：“胡说八道。”说着扭头，意图撇开宋落安的手。
但宋落安没让他得逞，反而将他压近：“宋明照的人在外面，你若弄出动静，必然引起怀疑。”
宋不云冷笑：“你都不在意，我更是不必，再不松手，我对你不客气。”
“没多少时间，我马上便要离开。”宋落安低语道，“接下来，会发生许多事，无论你听到什么，都记住，我待你一如过去，从未改变。”
宋不云没懂：“你在计划什么？”
宋落安：“时间来不及，不便多说，只需记住我方才最后一句。”
宋不云想问，难道连选秀也是吗，可又想，这与他根本无关，问了干什么？
宋落安凑上前，在他嘴角轻轻一吻：“没有皇后，没有后妃，好么？”
宋不云：“……这于我无关。”
宋落安：“那你便当成是我非要告知于你，什么都没有，也不会有别人。”
宋不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英俊眉眼，心中浮起无数疑问。
张嘴欲问，宋落安已经松手站了起来，见宋不云仰面瞧他，一低头，笑道：“怎么？还是不信？”
谁跟你说这个？
宋不云终是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