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不云知道皇帝很忙,没立即去御书房找宋落安。
在承悦殿看了卷闲书,时辰尚早,觉得无聊,便打算出去走一走。
随意抓住一个宫人,问道:“我能离开这里么?”
宫人很机灵地听懂了,跑去禀报。
不久回来,传话:“陛下有旨,王爷可随意进出,无需过问。”
宋不云微微惊讶,这倒出乎他的意料。
但宫人随即道:“陛下命奴才跟着王爷,听候吩咐。”
宋不云挑眉:“有劳。”
才过完年,道路两侧还挂着崭新的大红灯笼。
宋不云在一盏灯笼下站定,抬手拨了一下,问道:“这灯笼改换样式了么?”
宫人道:“回王爷,去年腊八,陛下下旨,宫中所有灯笼皆换了这种。”
宋不云自小生活在这个地方,知道每年过年,宫中会将所有灯笼换新,往年换的就是寻常灯笼,而非今年这种纸皮映有梅花的样式。
可以想见,待到入夜,灯火齐放,是多美的场景。
这种闲情逸致的事,非宋落安一贯的作风。
其实每条路都看过千百遍,但经过这么多事,如今再行走其中,心境也多有不同。
“王……王爷?”
宋不云转身,看清来人后一愣,道:“王武?”
王武上前行礼,难抑激动之情:“参见王爷。”
宋不云示意他免礼:“你如今在哪里当差?”
王武道:“奴才本来被调至宫外,圣上继位后,觉得奴才侍弄花草有数,便命奴才又回到御花园。”
宋不云点头,道:“你养花确实是有一手,正好我想摘几枝梅花,你替我挑一挑。”
王爷跟人说话,宫人不便跟太紧,退到后面一点。
宋不云低声道:“你可安好?”
王武道:“劳王爷挂心,一切安好。”
宋不云:“陛下未曾为难么?”
王武:“陛下国事繁忙,大约早已忘了奴才的存在。”
宋不云却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宋落安为人,只有主动不想,没有被动忘记。
他也知道他如今在这里跟王武说话的事会很快传到宋落安耳朵里,但宋落安任由王武呆在御花园,就说明并不在意他们接上头。
宋不云问出自己最关心的事:“我府上人现下如何?”
王武:“奴才只听闻陛下将孙伯他们带到宫中,其余无半点消息,容奴才去打探一二。”
宋不云拒绝:“不必,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即可。”
王武岂能不知这是为他着想,摇头道:“奴才会当心。”
“那也不用。”宋不云微笑道,“我自有法子,不必担心,你在宫中好好当差。”
他接过王武剪下的梅花,改换路径,来到御书房。
侍卫自去通传,天色渐暗,灯笼已经亮了起来,纸皮之上的梅花清晰可见,别有韵味。
宋不云看得专注,眼角余光瞥见一人走出来,微微一怔,微笑道:“陛下安好。”
宋落安:“朕正要去找你,你便来了。”
宋不云:“罪臣……”
宋落安:“朕饿了,先用膳。”
到偏厅落座,宋不云问:“陛下找我,是有什么吩咐?”
宋落安:“一同用膳啊。”
宋不云:“?”
宋落安:“民以食为天,吃饭本就是人生头等大事。”
宋不云微笑着:“陛下所言甚是。”
菜上了,照旧一锅小米粥配几碟小菜,虽然清淡落胃口,但对一个皇帝来说,实在简薄了些。
宋落安道:“觉得这些如何?”
宋不云道:“我不挑,食物能够入口即可,不过我记得陛下喜爱肉食,如今怎么也吃得这样素?”
宋落安:“自然是因为皇兄你。”
宋不云微微一愣。
他饮食简单,宋落安也是知道的,但从前宫中宴席,宋落安都是大快朵颐地吃肉,怎么反倒如今成了皇帝,还因为他喝起粥来了?
这不是胡扯又是什么?
宋落安瞧他神情也知道他不信,并不解释,改而问:“我一直有个问题,不知皇兄可愿意为我解答?”
宋不云:“问我为什么从不在外吃喝么?”
宋落安面露愉悦之情:“皇兄果然了解我。”
宋不云没有接这个问题:“十来年前,我误食有毒的烤猪蹄,昏迷了好几日。”
宋落安微一蹙眉:“是谁?”
宋不云:“承悦殿的老厨娘,我出生起便是她做饭,非常知道我的口味喜好。”
听上去是一段比较温馨的过往,但结果并非如此。
宋不云笑了一笑:“她从一开始就是派到承悦殿的细作,杀我,便是她的目的,从前我母亲处处留心,无下手之机,那次,是唯一的一回,可惜我命大,没死成。”
宋落安:“父皇知道此事么?”
宋不云摇头:“母亲没说。”
宋落安:“厨娘如何处置?”
宋不云:“自尽了。”
桌上安静下来。
即便敏贵妃愿意放厨娘一条性命,背后主使也不会再信任她。
细作多年,或许还有其他家人为质。
自尽,貌似是厨娘最好的选择。
宋不云笑道:“那次之后,母亲不许我随意吃喝,身上随时带着辟毒针,连喝口水都要再三警惕。”
宋落安:“会难受么?”
宋不云:“起初会,但我后来发现,可以偷偷溜出宫吃好吃的,再说,日子很长,我也习惯了。”
宋落安想到从前一道出门,宋不云在酒楼吃饭的样子,一下子懂了。
不过:“你不怕我在外面给你下毒?”
宋不云笑不可抑:“那所有人都知道是你所为,你哪里是这么蠢的人。”
宋落安:“听着不像是夸奖。”
宋不云:“陛下莫要多心。”
桌上气氛轻松。
下一刻,宋落安忽然道:“我日后不喊‘皇兄’了。”
宋不云道:“甚好。”本来也不像话。
宋落安:“未鸿,可好?”
宋不云正喝粥,闻言直接被呛到。
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传到屋外,守卫担忧地看向冯明生:“冯公公,陛下无事吧?”
冯明生老神在在:“不必管。”
宋不云差点将肺咳出来,好容易止住,立即瞪过去:“陛下请勿随意玩笑。”
宋落安:“你怎知我不是认真?”
宋不云:“你我是二十多年兄弟,即便有假,如此成何体统?”
“兄弟。”宋落安嘴角微扬,把玩着这个词,“那你想听实话吗?我从来没将你当成我的兄弟。”
宋不云:“我知道。”当仇人。
宋落安却道:“你不知道,你想不想听我说给你?”
宋不云摇头:“不想,我来找陛下,是有事相求。”
宋落安:“可我觉得……”
外头传来敲门声,冯明生道:“启奏陛下,户部侍郎入宫,请求面见圣上。”
宋落安磨了磨牙,道:“让他在书房候着。”
宋不云见他要走,连忙起身:“陛下,我……”
“我知你心思,但我还是那句话,用你的称谓来换。”宋落安很快走到外间,“这是再简单不过的要求,若连此都办不到,你真的想见他们么?”
这话一下刺在宋不云的软肋之上。
按理说,以他目前处境,能平安无事活着还能在宫中自由进出已算是宋落安格外开恩,其他逾越之举,宋落安完全可以不搭理。
如今只要求他改换称谓,确实没什么好指摘的了。
宋不云想通了。
他喊:“我答应了。”
宋落安回过头:“那从现在开始吧。”
宋不云:“……”
宋落安作势要走。
“……未……辞……”宋不云颤抖地吐出这两个字,“我府中人在哪?”
宋落安盯着他看,眼神闪烁不明。
宋不云皱眉,以为马上又要出幺蛾子。
但宋落安随即说:“我让人带你去。”
宋不云:“多谢陛……”
宋落安:“嗯?”
宋不云索性闭嘴。
夜完全黑了。
领路的冯明生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宋不云落后几步跟着。
若在往常,他会跟宫人闲聊几句,但今日,他没有心情。
这时,冯明生停下,道:“王爷,就在此处,王爷请便。”
宋不云一看,是月明台,前朝妃嫔听戏的地方,改朝换代后就废弃了,这么多年他从未来过,几乎忘了这地方的存在。
此刻,月明台大门紧闭,但干干净净,缝隙里透出的光告诉宋不云,里面住着人。
他上前敲门。
里头传来脚步声,宋不云听出是孙伯,缓缓调出笑脸。
门开,孙伯:“哪位……”
宋不云笑道:“孙伯,是我。”
孙伯两眼瞪得老大,嘴巴剧烈颤抖,半天没说出话来。
宋不云怕他年纪大了,过于激动会出事,上前扶住,道:“旁人呢?”
深夜。
宋落安预备就寝,想到宋不云,问:“他回承悦殿了么?”
冯明生道:“已于半个时辰前回了。”
宋落安:“他心情如何?跟那些人说什么?”
冯明生:“都是些家常闲话,不过……”
宋落安:“有话便说。”
冯明生:“王爷进屋后,奴才传达了陛下旨意,所有人皆可离宫,来去自由,可王爷拒绝了。”
宋落安:“可有说原因?”
冯明生摇头。
宋落安想了想,将外袍重新披上,道:“朕今日在承悦殿就寝。”
作者有话要说:“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