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B市的西南边到南边，直线距离很近但车程不近，绕回市区再转向，到达目的地怎么样也要个十来分钟。

目的地——昌明欢乐谷。

这是一个私人游乐园，所以名字里的“昌明”二字不是地名而是老板的名。

乐园最初生意红火，是B市范围内很出名的网红打卡点。近几年就不行了，后面出意外事故死过人就被老板卖出去，政府说是要改造但一直没动工，小道消息说是因为闹鬼，但事实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地儿确实是B市挺多年轻人的回忆。

何晓这土生土长的B市人自然也不能免俗——他小时候和父母去过几次，基本都是为了生日。

最后一次是在十岁那年。

这个年纪其实可以记住很多事了。

比如他坐完碰碰车手肘撞得有点痛，比如因为天热化在手背上的冰淇淋，又比如……接到电话一去不复返的父母。

何晓叹了口气，心说自己果然还是修为不够。

——虽然从宗盛风那儿得到地址那一刻起就开始做心理建设了，但这十来分钟的路程还是让他非常焦躁。

有灵异传说的废弃游乐场，阴沉的男人。

两个因素叠加，司机几乎不敢说话，只是时不时通过后视镜看他。

何晓下车后司机直接一脚油门跑了。

印象中色彩艳丽的设施因为积灰光彩不再，何晓抱着手，手指轻轻在小臂上敲打——地儿太脏实在不怎么想进去，要不晚上再来？晚上来往路上一站就成，能省不少事儿。

啊，不对。

晚上还要应付闲鹤。

而且如果要临时改变计划还要和无敌解释、忽悠观众……好吧，这样做只会让事情更麻烦。

叹了口气径直走向检票闸机，撑着柱子翻进去蹭一手灰，何晓象征性地拍了两下。

没太大实际用处，倒是心中的烦躁又多了那么一点儿。

“老君曰：大道无形……”

何晓条件反射地念起《清静经》来。

稍微定了定神便一心二用分析昌明欢乐谷的情况——风水不差，加上这片地曾经是网红区，周边非常热闹，人气儿也很足。

但欢乐谷的情况比市三院严重，这进大门就感觉自己踏足了乱葬岗——不只是心理上的不舒服，身体完全感觉不到阳光的温度不说，成因不明的风还像蛇一样爬过脚踝。

何晓在园区地图前面站了一会儿，最终决定靠自己瞎走。

天光之下，所有建筑都如同过曝照片一般亮得刺眼。何晓眯了眯眼，忽然觉得现在漫无目的四处游荡的自己才更像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何晓摇摇头，像是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摇出去。

但这根本没用，从踏进欢乐谷那一刻起何晓就觉得心烦意乱，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口，封存多年的记忆时不时跳入脑海。

何晓不由地加快脚步。

——碰碰车、旋转木马、摩天轮。

没有什么发现。

但他意识到这是自己十岁那年的游园路线——他从没忘记，他从没真正释怀——这种认知让烦躁被愤怒与恐惧替代。

“……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摩天轮旁边就是过山车。

地上有残留的黄色封条——因为螺丝松动、轨道脱节，这地儿死了不少人。之后欢乐谷关门大吉，也没人去修理。

看着不明显，风一吹就发出吱呀作响。

听着像是干哑的呻/吟。

何晓走进这片区域，刺耳的锐响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人群嬉笑玩闹的声音，就连天光也变成了暖黄。

“10岁生日一过就是大孩子了，说好的，老爸带你去玩过山车。”

“去去去，自己想玩儿自己去。”

“妈，我想吃冰淇淋。”

“得，寿星最大，给你买。我警告你们爷俩啊，别给我耍花招。尤其是你何源，别带着咱儿子一起疯，不然……”

“遵命，老婆大人！”

陌生又熟悉的对话仿佛一道炸雷砸向何晓，肌肉紧绷，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般。

“儿子，趁现在，向过山车出发！”

“是的警官！”

“诶！何源！何晓！！”

不对。

“老爸加油啊！”

距离不对，才念这么几句《清静经》不可能走到欢乐谷中心的过山车区。而且他最后一次来欢乐谷是在十岁，十岁的小孩儿怎么可能去坐过山车？

更何况……他们都已经死了。

闭上眼，身体一阵阵发麻，负面情绪达到顶峰。

何晓似乎在这瞬间平静下来。

“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

他没有再往下念。

深吸一口气，接着是低声冷笑。

够了，真是够了……

场景再次变化，这次的位置倒是比较可信——离检票闸机没多远，大概一百来米的距离。

右手边是座鬼屋。

整体建筑非常朴素，墙面漆皮斑驳。失去供电，年久失修，做旧与陈旧的界限变得模糊，倒是给人为营造的恐怖氛围添了几分天然的阴森。

大门敞开着，能看到售票处和没通电的电子屏，它们的斜后方则是垂着破布的入口。

何晓沉着脸走进去。

动作一大就扬起大量灰尘，抬手拿袖子挡了便当无事。

不过十步就宽敞起来。

一排排座位由高到低正对前方巨大的纯白色屏幕，光自后方照向电影幕布——看着是个老式影院观影厅。

胶片放映机在正常运行，细听可以听到机器运转发出的声音。

何晓并不在乎诸多异常，直接走到幕布面前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影子。

几乎是同时，那黑影扭动几下显出五官——断眉、狐狸眼、高鼻梁、薄唇，连眼角那颗痣都与何晓如出一辙，只是神情略显阴鸷。

“为什么你们要丢下我？”屏幕之上，另一个何晓声音嘶哑。

“太可笑了，我，你们的儿子，至今像个局外人一样对你们的死一无所知——死讯是警局通知的，尸体根本没见到，葬礼办不了，甚至……甚至你们是怎么死的我都不知道……”

仰慕外的何晓眼睛通红，但他神情却依旧平静，分不清其是愤怒还是悲伤。

“是，说你们光荣，说你们是……是为群众牺牲。可我……可我凭什么不能知道来龙去脉？我凭什么清明连想祭拜都不知道去哪儿？

一句机密……就因为是机密……

呵。

你们做的一切，根本不值……！”

何晓陡然抓向影子，那感觉仿佛把手探进一摊烂泥，但这不足以影响他的动作——卡住喉头，五指收紧。

荧幕的白光更显得他眼神冰冷：“你不配评价他们。”

黑影挣扎两下，何晓死不放手。

它很快变作女人的模样——那是何晓印象中的母亲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气极反笑又戛然而止，怒火烧得瞳色都些微发亮，最后竟整个变为金色，周身之炁汇聚于五指化作金雷劈啪作响，力度不减直接拧断它的脖子。

雷电如长蛇击穿屏幕。

不过两秒整张幕布便如沸水般咕嘟咕嘟冒泡，电流迅速蔓延，画面上焦黑蜷缩的“尸体”顷刻灰飞烟灭。

然而何晓并未收手，换了个手势默念雷诀。

轰隆一声，幕布终是在电光中化为乌有。

待尘埃落定，这观影厅内哪儿还找得到一丝光亮？

鼻腔有温热之感，眼睛也有些不适。

何晓看着满是灰尘、正中破洞的幕布，慢慢才收回平举的右手。

“心魔……呵，一直是你们……”

心生酸楚却又深觉好笑，站了半天也只挤出几个音节，倒是眼前有些模糊，呼吸见只觉刺疼。

抬手一模，面上、鼻底皆有湿意。嘴里更是充满铁锈的味道。

管它是血是泪都想一并抹掉。

可闭了眼嗓子反而烧得厉害，眼泪更是止不住——他何尝没想过这些？他何尝不希望他们能自私一些？

可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何晓想尽快平复呼吸，可事与愿违，睁眼的刹那回忆奔涌而来，冲得理智溃不成军，冲得人难以自持，失声痛哭——

要什么对错？要什么体面？不过是想他们了。

.

“喂？”

“……”

“你现在在哪儿？我去接你。”

“昌明欢乐谷。”

“欢乐谷？好……我知道了，在门口等我，马上到。”

.

李正宥到欢乐谷门口时何晓和当年一样坐在马路牙子上，但这次何晓没有抬头，而李正宥也不着急带他走。

两人就这么坐在一起。

“怎么弄得？”

“心血来潮想来看看，”衣领、袖口都有血迹，满手满脸都是灰，何晓知道这幅样子怎么看都非常可疑，“可能，稍微……有点儿过火了。”

“又抓鬼？在这儿？”

“是。”

“成……问你你又要说'为我好，不透露'是吧？”李正宥严肃的脸上有些许无奈，“臭小子，也不知道小心点儿……你那眼睛快赶上楼下大爷家养的兔子了！还有这鼻子，这耳朵……我不放心你回家一个人待着，跟我去医院，医生要说你没事儿我立刻放你回去。”

“我还没吃饭。”

“车上有饺子。”

“我晚上还有直播。”

“那就请病假。”

“叔……”

“我刚进警局那会儿是你爸带的我，他最后把你托付给我。你要出点儿什么事儿我没法儿和他交代。”

这话都出来了何晓自然只能配合。

这一配合就在医院折腾了一下午，中间接了个无敌哥的电话，师父也来了个电话，问清楚情况用S市方言给他臭骂一顿。好容易抽空回了下闲鹤在论坛的邀请还被医生逮到，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幸亏最后眼睛没查出什么大问题，医生也只开了瓶眼药水，否则李正宥能把他手机从车窗丢出去。

等到吃完饭回家躺下已经将近八点。

.

“滴滴——

拒直播预定时间还有十分钟，请玩家做好准备。

注意，游戏内收到一个组队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