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玠生病时不比平时。
但也没有到要贺祈照顾小孩一样,甚至把饭都喂到嘴边来了。
容玠伸手握住勺子,贺祈却怕他拿不牢,仍然紧握着不放。
容玠便只能攀着他的手,吃掉了勺子上的饺子。
待吃了两三个下去,贺祈才放开勺子让他自己吃。
容玠只是陪着他吃了一些,很快放下勺子。
“臣不在陛下身边督促已有半年,陛下的课业完成的如何?”
容玠面露为难,复又重新拿起勺子,试图让贺祈不要再说这个让他不太喜欢的话题。
贺祈却没顺着台阶下,甚至跟着放下了筷子,摆好姿态。
容玠心中想了一下这半年里贺祈不在,自己都在干什么。
日常的生病,养病,上朝,演戏和朝臣们周旋,话里话外刺一下周樟,给丞相使点绊子……
还有那整整一箱的,一日日积攒下来的,他亲手抄写的佛经。
半夜里二人都没吃的很饱,叫顺德将东西都收拾了。贺祈拉着他去净手重新洗漱。
“朕往你府里送了点东西……你没看吗?”
容玠摊着手,任他拿着帕子给自己把水擦干。
贺祈已经习惯了在这种小事上伺候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还没来得及呢。臣才刚下马,连身衣服都没换就让陛下唤来了。”
贺祈着实是风尘仆仆的回来的,身上的衣服不似府中专人打理过的整洁,有些褶子而显得凌乱。
“所以,陛下给臣送了些什么?”
江南富庶,贺祈又是江南世家的贵公子,用物一应由贺家本家打点,穿的用的无一不精,手里的闲钱比容玠这个做皇帝的还多。
贺祈不缺宫里赏赐来的奇珍异宝,也不喜欢容玠同他客套这些,于是对他主动往自己府里送的东西越发感兴趣。
“佛经。”容玠的手指被他捏着一根一根的擦拭过去,“从你出征那日起,一日不落。朕自己抄的。”
贺祈有些发怔,轻轻点头,放下了帕子。
“臣回去,一定仔细看。”
容玠是不信佛的,虽然他抄佛经,盘佛珠,但他不信佛。
信佛的是先帝。
先帝大概是个天生的劳碌命。
小时候努力读书,躲过后宫的尔虞我诈,抽空抄写佛经为生母祈福。
长大后勤于政务,中规中矩的当皇帝,抽空礼佛为天下万民祈福。
上了年纪以后既要处理朝政,还要养孩子,容玠又是个体弱多病的,更不叫他省心。
容玠小时候发过几次病,先帝寻医问药,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带着还很小的容玠,亲自走上佛寺。
老方丈说佛祖救苦度厄。
容玠于是不信佛。倘若佛祖真能救苦度厄,那他到如今,短短的一生中的前四年,活在周氏折磨下的四年,好像是个笑话。
老方丈并不在意容玠不信佛,他只是告诉容玠,有人拜的是佛,有人拜的是心中祈愿。
但佛祖是慷慨的,佛祖不在意你踏入宝殿为的是什么,你拜也好,不拜也罢,至少刮风下雨,这么大的金身能替你遮一遮。
老方丈大约也没打算真跟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讲明白什么,总之只是将容玠说的一头雾水。
但起码不再拉着先帝硬要回去了。
毕竟先帝的性子很倔,不管容玠怎么说,他还是义无反顾的休沐了三天带他来了庙里。
三日后到底回去了。
或许是误打误撞,容玠总喝的药起了效果,或许真是先帝的赤忱感动了上天。
总之容玠的发病次数渐渐少了下来。
从此,无论多忙,先帝每日都要抽出时间来,替容玠抄写佛经。
容玠仍然不理解,不止一次的劝先帝不要花费时间在这些空无的事情上。
先帝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叫他不用费心。
先帝日日伏案抄经,仔仔细细的誊抄着已经烂熟于心的字眼,心中一遍一遍的祈祷着。
容玠曾陪着先帝在深夜里抄经,他已困的睁不开眼,先帝便让他枕着自己的腿睡。
容玠裹着毯子,枕着父皇的大腿,在摇曳的烛火里隐约听见先帝的声音。
“佛祖保佑,我儿长命百岁。”
……
待到容玠大约十四岁的时候,他的病情已经控制的很好,能去国子监同王室贵族们一起念书。
此时的皇室早已凋零,先帝前面还会偶尔陪在一道屏风外,跟着容玠听学,并一道接另一个院里的容琉回宫。
后来先帝实在病的起不来,出不了门了。容玠也没再去国子监,连带着贺祈一起在宫里讲学。
贺祈给容玠授课,先帝就歇在偏殿,等容玠下了学,与贺祈一起考察容玠的功课和礼行。
哪怕到了如此地步,先帝仍不忘要替容玠抄写佛经。
“陛下,您这般的身体,还怎么抄经啊?不如请老方丈进宫,为小殿下和您祈福,也是一样的!”
先帝咳的厉害,说话都虚弱,有气无力的。
“朕一定要亲手来抄。小六不信这些,朕信,佛祖看在朕如此虔诚的这些年,才让小六好了病,朕还要小六长命百岁,平安喜乐,一天都不能落……”
先帝身边的大太监见劝说不听,无奈将他的笔墨纸砚搬了过来。
随后才发现,今日的份量已经抄完了。
先帝睁大了眼睛,努力辨认着这些字迹。
“这……这是小六抄的?”
大太监也过来仔细看,立刻喜笑颜开:“定是小殿下,见不得陛下如此辛苦,自己抄了。依照奴看来,祈福这些事,就该本人来做才是。陛下可别再费心了。”
先帝看着那些多出来的纸张,没说话,手指仔仔细细的摩挲过每一笔墨痕。
接下来几日也如是,先帝要抄经时,容玠已抄完了摆在那边。
再后来,容玠干脆便在先帝病榻前,让他看着自己抄经。
此时的容玠已经初具少年模样,灯影下眸光沉沉,少年身姿挺拔,犹如笔直的青松。
先帝却是叹了一口气,他看得出来容玠两眼空空,只是无谓的抄着。
“小六,如果不想抄便交给父皇吧。”
容玠笔尖一顿,他正在变声期,声音有些沙哑,硬生生的接话:“儿臣没有不想抄。”
“父皇没有怪你的意思,父皇很高兴你愿意抄经,抄经可以修身养性,对你的身体会好……”
先帝叹了口气,“可父皇心里知道,你只是在替父皇抄,笔下过了,却没放在心上。”
容玠手中的笔在纸上留下一块晕染开的墨团。
“是,儿臣不信这些,自然没有放在心上。”
索性放下笔,认真的看着病榻上已经瘦脱了相的先帝。
先帝这时不过四十有六,如果不是生了这么重的病,他大约还能活很久,久到看容琉开府招驸马,久到看容玠彻底治好天生的顽疾。
但他生病了,大约活不了几年了,什么都看不到了。
先帝信佛,他们都知道,所以即使容玠不信佛,为了先帝能开心一些,他也愿意抄些在他看来没什么用的佛经。
先帝抬手向他招了招,待容玠走到跟前,仔仔细细的看着他的眉眼。
皇室中人互相的样貌都十分相像,只要站在一起便能知道是一家人。即使各自不同的母亲,但同样的父系血脉也创造了这样的奇迹。
容玠小时候营养不良,看起来比女孩还要柔弱,模样更像他的生母,长大了就越来越像先帝,甚至像容玙,像容琉。
“你小时候总是喝好多药,夜里总睡不安稳,常常生病,父皇总怕养不大你。”
容玠眸光微动,先帝却笑了笑。
“父皇太怕了,只能找个安慰,于是去拜佛,请佛祖保佑你平安长大。父皇知道是你自己努力治病,但父皇也想,是不是佛祖听到了父皇的愿望,在保佑父皇的小六呢?”
容玠哽住了喉咙,感觉到先帝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一眨眼,父皇总怕养不活的小六,都长这么大了,平平安安的,长这么大了。”
眼泪落在被褥上,啪嗒啪嗒,停不下来一样。
先帝没出声安慰,带着笔茧子的手替容玠擦掉眼泪,硬硬的茧子磨红了容玠眼下的皮肤。
容玠再拿起笔抄写佛经时似乎认真了许多,他将每个字眼认认真真的看进心里。
如果真的有佛祖,那也该保佑先帝这样的人,他虽称不上明君,但他慈爱仁善,爱民如子,他还没有老,他受了很多苦,却没享受多少福。
如果佛祖只能保佑一个人,那他希望是他的父亲,而不是不信佛的自己。
“佛祖保佑,我父无病无灾。”
……
先帝到底只撑了两年,容玠奉他的遗旨登基,首先处理了他的葬礼。
可在闲下来后,习惯性的取来佛经和纸笔,容玠却下不去笔。
先帝已经死了,佛祖没有保佑他。
容玠感到很是茫然,那他还要抄这个佛经做什么呢?
贺祈帮着他处理朝政,知道容玠有这个习惯,却奇怪的不信佛。
“先皇说,抄写佛经能休养生息,平心静气,对陛下的身体有好处的……”
他在一旁轻声说着,“实在不行,陛下便当这是练字吧。”
容玠点点头,觉得说的很有道理,这毕竟是两三年的习惯,也并没有想改的念头,便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但贺祈没想到,自己出征这些日子,容玠的佛经是为了他抄的。
平日里写的再多,那也只是练字帖,可若是特地为他抄的,那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贺祈心中泛起一阵淡淡的酸涩,但更多的却是喜悦,就像看到自己从小养的狸奴将它猎来的食物分享给自己一样。
贺祈开始懊恼回来的匆忙,既没给容玠带回什么有趣的东西,也没时间好好的看看容玠特意给他抄的佛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