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任行从噩梦中挣脱，阳光有些刺眼，不由抬起手臂遮挡。

等等，我的手…… 没有伤口，甚至也没有疤痕…… 所以之前的那一切，也都只是梦吗？

“醒了？”

“哥？我怎么会在这里？”

“醒了就好。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你手上拿的——”

“你不能吃这个。”曹丕将包子放到一边。

“任意走！你觉得怎么样了？”

“笔怪？你身上缠的这是什么啊？”梅任行道。

“宝贝。我说让我保管，它怎么都不肯。”曹丕接着道，“是皎皎给你的。”

“皎皎？”梅任行将纸条取下展开，念道，“‘再无苦楚，万世长吉’？”

“哦，这张是给我的。”笔怪道，“下面那张才是给你的。”

梅任行换到下一张：“《临路歌》？皎皎怎么了？”

曹丕道：“你继续看。”

梅任行只好继续看下去，只见上面写的是：

天为棺兮地为椁，

我有离魂在，不堪一抔土。

何事东走复西顾？

生当生也，殁当殁也。

悲欢易述，百忧难写。

今将远离，

上可游鲲鹏之不至，下可逐沧浪之难及。

休矣美矣，勿为之泣。

读罢，梅任行道：“我不是跳了碎灵阵吗？为什么她——”

曹丕道：“你跳了碎灵阵之后，确实是碎成了许多碎片，也与怨气结合了，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无法碎成更小的碎片，将一切消解。要知道聚灵极慢，可碎灵却是极快。而且怨气还在不断吞噬，想要将剩下的一半也拖入阵中，你身上虽然加了数十层锁灵封印，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梅任行道：“所以是皎皎将我换了出来，对吗？”

曹丕道：“对。”

梅任行道：“所以还是一切都没有改变……”

曹丕道：“你已经尽力了。之前受杖时其实是尝试过的，可魂魄之间紧紧相扣，根本无法像皎皎那样魂魄分离。但你还是不肯死心，让我瞒着你那一半灵识，也瞒着皎皎，去跳了碎灵阵。”

梅任行沉默片刻，方道：“那皎皎呢？”

曹丕道：“变法之事未了，所以也便在这边散魄了。都一样的。不过放心，没有灰飞烟灭。只是你那一半灵识与怨气结合得太过紧密，为了将其替换出来，就必须再加一魂上去。眼下那一魂也随着碎魄散在了天地间，不过还剩下一魂，与之前聚好的那一魂一起，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融合。”

梅任行笑了一声：“看来不止是一切都没有改变啊……”

曹丕道：“皎皎说，你没有出事，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笔怪提醒：“还有。”

曹丕道：“还有，她也不算出事，毕竟没有双魂皆散，不至于让你等上几百年。不过她还没醒，这些都是提前准备好的说辞。”

笔怪继续提醒：“还有。”

曹丕只好继续道：“还有，她说生死离合不能强求，但她知道你一定会强求。她自然不愿意强迫你为她而死，可也不愿意强迫你为她而活。这两者都是太过沉重的负担，她想尊重你的意愿。若是觉得三年太久，可以只是三个月。”

梅任行道：“三个月？”

曹丕道：“嗯。她说没能见到春天，实在有些可惜，希望你可以替她别一别春风。反正你们两个有一个能见到就好了。”又道：“其实在哪边都一样的，眼下虽不至于等上几百年，却也不是几百天便能醒过来的。好了，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在这里等我，不要乱动。”

梅任行道：“那个包子是凉了吗？我不介意的。”

曹丕顿了顿：“我介意……”又道：“等我。”说着便要转身离去。

笔怪道：“因为那是他们用皎皎做的。”

曹丕道：“又多嘴！”

笔怪道：“反正最后任意走也会知道。皎皎说你害怕尸体，所以就不给你留了。散魄之时为免速死，是由胫至颈，以骨碎为限，依次行杖。她让楼主问过开始化形，只要是颈以下的血肉，再加上每人所食有限，那么便不会有什么同类相食的问题。碎骨可以洒在死者身上，碎肉可以吃到生者肚中，那些残存的魄便不会浪费，不必剥离怨气，也可以安抚那些或横死、或枉死、或轻生、或求生的灵识。”

梅任行沉默了许久，方道：“那还真是天为棺、地为椁了。”

曹丕道：“没事的。在上为乌鸢所食，在下为蝼蚁所食，在中为人所食，并没有什么不同。生于天地，归于天地，来去从时，安所困苦？”

笔怪道：“那你刚才介意什么？”

曹丕道：“反正也只是需要一点残魄作唤醒之用。那么大，不好喂。”

笔怪嘁了一声。

曹丕道：“你有什么想吃的吗？要是喝酒的话，我可以——”

梅任行道：“我不爱喝酒了，给我一点甜食吧。皎皎爱吃的那种。”

俯仰山的青石板还是当初的模样，梅任行慢慢向山上走着。

“之前找你下山，你总不愿意去。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了，是真的很容易累，也很容易疼啊。我突然想起来，每次背你上山，你胳膊上都不带使力的。我还一直以为是怕勒到我，现在想来，应该只是在省力而已。”

“喏，这就是你当初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的地方，弄了一身的泥水。还有那儿，应该就是你摔下去的地方。顺着土坡滚了好远，找到的时候，一直在哭。”

“那时带你上山，你一说话就走得很慢，又或是直接停下。不过我停的次数也不少，被你吓到了。但那时我们还不是很熟，也没有办法问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若是直接去问，反而更有可能会想起什么。”

“可惜，当时说的一切，后来都被验证了…… 不说这些了，你还记不记得学诗时问过我，说为什么首联、颔联、颈联之后，直接便是尾联了？这也不像人啊，是蝌蚪吧？后来还是你自己给了个答案，说可能律诗的四联本来就不应该对称，这是告诉我们尾联要余韵悠长，虽然只有一联，却要占整个身子的绝大部分长度。你不是很爱写律诗，但我觉得说得挺对的。”

为保万无一失，皎皎让山上所有人都转移到了更安全的地方。所以偌大的俯仰山，如今空无一人。梅任行去槐安殿绕了一圈，又去储乐阁看了看。

“我那时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脾气不好呢？”

“嗯——可能对着自己，确实挺容易生气的。”

“你还记不记得我在这儿和你说‘看来还得再备上一把戒尺’？不过这戒尺后来却是给自己用上了。我也可算知道为什么不论我把镇尺藏到哪里，都能被找到了。”

“那时我拿你的手当冷敷袋用，你竟然就那么乖乖地让我用了。”

“‘黄尘如走马，何处别春风？’你让我替你别一别春风。明明春色，烂烂光辉，我都替你见到了。不过为什么诗是我们两个有一个记得就好，春色也是我们两个有一个见到就好了呢？反正到最后，都会变成只有我记得、我见到。”

梅任行出了储乐阁，穿过囚音林，最后来到琉璃桥前。

“还记得你第一次过琉璃桥的时候吗？我那时真的怀疑，若不是闭上双眼，你会不会是被拖在桥面上的？”

“后来你又到这里来了，还因此给了我的裁纸刀一个‘坏水’的称呼。我觉得这个名字挺贴切的，和它的主人十分相配。毕竟，‘好土’这个名字，也只有‘坏水’才起得出来。”

梅任行进了长嗟楼，一层一层向上走。

“你这样觉得‘三生无恙，一世长安’都是‘做梦’的人，竟然会祝别的灵识‘再无苦楚，万世长吉’？画饼也不带这么画的吧？再说你所有运气不都用在不要灰飞烟灭上了吗？哪里还有什么多余的运气？我看它怕是会失望了。”

“大师兄不了解你，但对你也是很好的。可惜，他努力的方向完全反了。这世上，本来就是生无解脱、死无报应的。想让你摆脱所谓的命运，就应该让你冷血薄情，只爱自己，而不是怀着朴素的造物主期待，觉得善有善报，如果没有善报，那只是为善的程度不够。”

“不过你对于善恶，本来也没有太多分别之心。若是有的话，这么多次，肯定早就失望了，觉得‘啊，邪恶的人类，真是无药可救，我累了，毁灭吧’。”

“嗯——但是我觉得，你可能会感慨‘愚蠢的人类’。”

“喏，到了。上一世，我就是在这里弹琴。不过这一世用来存放怨气了。真的挺高的，又是在断崖上。也算是‘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了。你若是来看，肯定会‘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怕高怕成这样，你是想告诉我，你上一世仅仅是被摔死的吗？其实我也不希望你生生世世都是如此。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不过你肯定不觉得这是什么责任，在你看来，这只是执念而已，因为自己想做，便做了，并非是强加在你身上的希冀。”

“上一世你不肯让我去，这一世又是如此结局。若说你是为我而死，那是侮辱了我们共同的理想。可若说你的死与我完全无关，那便是我没有良心。我们之间的感情，还不至于…… 走。去弹琴。”

梅任行去屋里取了琴，在“黄泉”碑亭处停了下来。

“你想听什么？《离骚》？算了，那是我喜欢的。还是《酒狂》吧。”

《酒狂》罢，梅任行道：“果然就算用自己的手也不行了。弹得磕磕绊绊，不像‘酒狂’，倒像是‘酒疯’了。不如以后也做个曲子，就叫‘酒疯’好了。可惜，歌不能取乐，酒亦不能忘忧。加在一起，只会更糟。”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你发没发现，我们两个好像都挺喜欢用‘上有’、‘下有’这种句式？不对，好像我哥也挺喜欢用，‘上有沧浪之天，今我难得久来视。下有蠕蠕之地，今我难得久来履。何不恣意遨游，从君所喜？’你很喜欢的《大墙上蒿行》，当时课本上说是为招揽隐士而作，你说不是，是在说纵然有这么多生的欢喜，为什么还会觉得痛苦，明明一切外在都已是‘乐不可忘’的样子，为什么还会抑制不住地‘悲而自苦’。”

“喏，我雕的石像，一个黑的，一个白的。不管哪一个，我们都是在一起的。就像这次，若是你灰飞烟灭了，我有一半灵识是陪着你的，若是你没有魂飞魄散，我还是有一半灵识在陪着你。知道你其实不喜欢雕像，也不喜欢画像的，只是因为我喜欢，所以那时才没有反驳。就不摆旁边了，放棺材里吧。你若是想看，回头我再把它挖出来。我哥要是知道，肯定会说‘你这什么癖好’？不过确实，放棺材里还是有些脏，还要等着衣衾棺椁慢慢融到土里。”

“你说要把棺材盖刷成红的，弄成方形酒瓮的样子。可我就算把自己放到里面，也醉不了了。而且你又不在，所以还是算了吧。就这样以天地为棺椁，也很好。还不用浪费你的衣服。”

梅任行靠在石碑上，抽出“坏水”。

“不大好用，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它磨锋利了。”

“你说时间是平直的吗?”

“时间有没有目的呢？如果有，又会是什么呢？”

“是将所有空间穿到一起呢，还是将所有事件穿到一起？”

“又或是将所有生命穿到一起？”

“算了，我还是到那边去问你吧。”

春风正暖，阳光明媚。落花吹了满山，一如纷扬的纸钱。只是有些纸钱上，沾染了殷红的血迹，像是遍染了人间的颜色。

街上熙熙攘攘，响起叫卖声——

“最新画像，二十文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上好桃木，去灾除殃！”

“包子，新鲜出锅的包子！”

“磨剪子嘞戗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