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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无酒无花锄作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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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那天陶槿终于回了学校。光荣榜上的月考第一名换成了自己不认识的人,旁边仍旧张贴着他和阮凌金榜题名的喜报。

陶槿拿着准考证,他兜兜转转了一圈,发现考试的地点居然是再熟悉不过的高二八班教室。

考试时身边有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但他们的表情却是同样的严肃。在昆山的一个多月陶槿也在认真复习,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又或者是因为曾有人给他做过许多数学压轴题训练,今年的题目似乎没有往年的难。

最后一门考试是英语。陶槿的选择题目做的出奇的顺利,他默读文章时,脑海里出现的却是另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忽而之间就能把他拉回从前的早读时光。

考完后他没有多做停留,看见宋扬和陈笑跟他打招呼,他避之不及地跑到了孟叔的车上,只为尽快赶回昆山。

根据医生推算的恶化程度,陶椿的大限之日应该就在这两个月。可陶椿的身子骨却变得硬朗许多,天气好的时候甚至可以自己拄着拐杖走动。

其实大家都明白这是老爷子最后的回光返照。几个堂兄在面上说是奇迹降临,没想到陶椿还真信了他们的鬼话,嚷嚷着要活到盛夏,说到时候有荷花开在小桥流水之下,会让他想起与老伴新婚燕尔的日子。

艳阳天里,陶槿又换上了练功夫让几个长辈指点。他再唱《桃花扇》,演得却是遁入空门的最后几出戏。不少昆山这边的曲艺人也是陶椿的旧时好友,他们和他下棋打趣,说陶槿的功夫哪怕是放在他们那个年代也是极为出色的小生,同辈里恐怕是无人能出其右。他总是对自己的表演几近苛刻,就算受到表扬也宠辱不惊。

对于其他人来说今天也只是寻常的一天,上海戏剧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也寄到了镇子里。

彼时陶槿刚买完菜回来,就见陶椿把牛皮纸的信封上弄得到处都是血迹。他收拾好一地狼藉,又将陶椿推到了采光好的地方,把那张套印的纸轻声念给他听。

陶椿连说了几声好,整个人开始吃痛。陶槿从口袋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止痛药,外公却直接找他讨要了五颗。

“阿嗲,你当这是糖豆啊。”

陶槿嘴上这么说着,给陶椿喂完药后又往他嘴里塞了一颗果脯,陶椿现在无法咀嚼,只能尝完糖霜与干果的甜后再吐出来。

廊桥下,小荷才露尖尖角。陶椿看着这些花骨朵出神,问道:“也不知道家门口的桃树如何了。”

“它活得好着呢。”陶槿给他捏着肩膀,“等您回去了,那些桃子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陶椿闻言一怔,又道:“等卖了钱,咱们正好再去买点油汀,过冬时你就不会冷啦。”

陶槿推着轮椅,他始终没有去看外公的脸,没想到陶椿蓦然回头道:

“槿儿,你好久都没笑过了。”

“这几个月很辛苦吧。”他颤颤巍巍地将左手放在陶槿的左手上,“阿嗲总是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把你们拆散。”

陶槿不明白为何外公今天会把话给说开,只是将把手捏地更紧。

“阿嗲,您哪里会有做错的时候。”

“怎么没有呢。”陶椿侧躺在轮椅上看着窗外的荷塘,“我当年识人不清,明明看出你爸爸并非有意,还要撮合他和玉敏在一起。”

他突然发现自己真正排斥的不是陶槿父亲与男人的那档子事,而是他欺瞒了玉敏,又骗了所有人。

人就活这么一次,何苦让外孙也受苦。这一刻陶椿幡然醒悟,他不希望陶槿余生会带着愧疚活下去。

“许多事我不该怪你。”

到底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陶椿摩挲着药盒与糖纸,语重心长道:

“你是阿嗲最疼的孩子,也是阿嗲最有出息的徒弟。喜欢什么人,说白了还是该你自己考量。”

陶槿想都不敢想过的话就这么被陶椿说了出来。祖孙间的冰冷与疏离在消融,而他也没有了赎罪的必要。

荷花开了,陶椿握着他那把快要盘出包浆的笛子。他无法吹奏,可他仍旧将它放在嘴边。

“槿儿,我想听琵琶记赏荷里的桂枝香。”陶椿缓缓开口,“换身衣服去吧。”

初夏虽热,陶槿怕外公吹风生了寒热,给他续上一杯明前龙井,正打算上楼更衣,却被柴房那边的瘸腿阿婆叫去晾衣服,陶椿说了句先去忙吧,目送着陶槿消失在长廊尽头。

堂前的屋檐下,几只燕子挤在巴掌大的窝里叽叽喳喳地叫着。陶椿抿了一口茶,对着被门框定格住的景色,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危弦已断,新弦不惯。旧弦再上不能,待撇了新弦难拼……我一弹再鼓,又被宫商错乱。”

他的声音苍老干瘪,眼底却是少年时才有的缱绻,可残旧的身子已经撑不住自己这般唱念。

他猛地咳了几下,才缓缓唱出后一句:

“非干心变,这般好凉天……正是此曲才堪听,又被风吹在别调间。”

低沉的调子里,荷塘间几个姑娘撑着小船摘着莲蓬,他好像看见了妻子和女儿泛舟湖上,不住地朝他挥手。

陶槿花了五分钟晾好衣服,待他折返时却没听见平日里熟悉的呼唤。

茶还温着,他的外公以一个舒服的姿势窝在轮椅里,似乎靠着廊柱睡着了。陶槿将自己的外套搭在他的肩头,才发现对方的鼻尖没了气息。

泛舟的姑娘们调笑的声音越来越大,在湖中央留下阵阵涟漪。陶槿脚下一软跪在他身边,唤了声“阿嗲”,却注定听不到回应。

岁不我与,椿龄有尽,世间再无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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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槿在祖屋其他长辈的帮衬下给陶椿办了丧事。老人们腿脚不便,七日之后下葬时能去山上参加仪式的寥寥无几,最后是孟叔出面,与陶槿送外公最后一程。

陶槿捧着外公的骨灰,引着殡仪师去了禅寺隔壁的山头。镇子里祖祖辈辈的人都在这儿埋着,坟冢处没有几家立了墓碑,大多只有杂草堆叠的小土包。

几个殡仪师一路敲锣打鼓,走到了最显眼的一处墓。那里被篱笆整齐地围着,石碑上的尘土不多,一看就是之前被精心打理过。

碑上刻着“孙秀芹、陶玉敏之墓”,但两人名字之间还留着一处空白。刻碑的师傅将陶椿的名字填进去,遂了老人家百年之后合葬的愿望。

碑文下的那块板砖是松动的,陶槿将它抬起,将骨灰盒放好。孟叔将那快砖头放回原处,又和了泥将封口处填好。

山里人迹罕至,夏天的蝉鸣和风和记忆中的没有变化。陶槿拿出事先备好的青团与黄酒,朝那地上倒了快一整罐,又仰着脖子将剩下的那点喝光。

他跪在坟前的青草上烧完纸钱,又举着香重重扣了三个响头,才算完成了仪式。

殡葬师却叫住陶槿,又指了指那一盘青团:“孩子,这贡品你的家人已经收到了。你将它带走,就会得到他们的庇佑。”

青团是吴奶奶做的,她知道陶家爷孙俩爱吃甜口,在豆沙蛋黄馅里还兑了些蜂蜜。陶槿顶着红肿的额头颔首,抓着冷掉的青团就往嘴里塞。孟叔怕他噎着,还把自己罐头杯子里的水递给他喝。

下山后陶槿到祖屋拜别那些长辈,他来时的行囊不多,走得时候只带了那张录取通知书。吴叔天没亮就去阳澄湖进了满满一车的大闸蟹,去苏州送货时正好将他带上。

陶槿孑然一身地回到了小院,家门口的那棵桃树确实结了果。或许是小巷里的孩子们都已长大懂事,许多桃子烂在地上都没人去捡。

他进了屋拿扫帚出来收拾,就看到阮家祖宅外面停了两辆大面包车,有工人打扮的男人正有条不紊地搬着熟悉的几个摆件。

隔壁的林太太看见陶槿回来,赶忙上前打了声招呼,得知陶椿去世的消息也是劝他节哀顺变,还叫他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可以对她这个邻居但说无妨。

“林姨,我想提前去上海报道,这宅子也就空落了。”陶槿说,“您能不能帮忙留意着,看看有没有人愿意租下这几间屋子,租约什么的都好谈,只要他们能常打扫屋子。”

“小陶,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个远房亲戚要来这里务工,他们一家三口正愁没个落脚的位置。”林太太说,“他们下下周就来了,你要是能再呆一会儿,不如带他们看看房。”

“行,我先谢过您了。”

“别和我客气啦。”林太太望着对门的阮宅,“这段时间不少人都走了。阮家也是,搬家这么大动静更是连个招呼都不打,每天早上我都要被吵死了。”

陶槿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问,可还是脱口而出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前两周就开始了。”林太太说,“但我好久没见着阮凌那孩子,你要是好奇,不如去问问那几个师傅。”

陶槿不想过去生了事端,可他瞥见阮富贵被拴在大门后面独自守着院子。它脖子被生了锈的铁链拴在那里,整条狗瘦地皮包骨头,毛都打结在一块。它面前的食盆水盆空空如也,可那些负责打扫的人也不理它。

他赶紧跑过去,逮住一个搬家的工人就问这宅子的主人现在在哪儿。

“小兄弟,你来得不巧,女主人两周前就走了,说是要去香港开个什么会。”那工人抹了把汗道,“你有什么事吗?”

陶槿指了指一旁的阮富贵,阮富贵看见他之后拖着小小的身躯连连摇着枯草一般的尾巴,急切的目光似乎是希望他能够带它走。

“这狗她还要不要?”

搬家工人回想雇主的话,发现阮慧只是叫他们把她房间的东西还有客厅的一些家具摆件带走,这只狗如何处置她没说。他们来的时候它就被关在这里饿了好几天,靠着几个人施舍的剩饭剩菜才活到现在。

陶槿知道日理万机的阮慧不会在意一只土狗的死活。

“这家主人认得我,我是她的邻居,就住在那里。”他拿出钱夹递给工人一张纸币,又指了指他的家,“这十块钱您收着,我把它带回家养,若是有一天他们想起来还有这只狗,可以回头找我领。”

那工人拿着钱犹豫了几秒钟,想着把它放了也是给这小东西一条活路。他解开拴在门把上的铁链交给陶槿,陶槿却直接将阮富贵脖子上的项圈也解开。

阮富贵也没有乱跑,它紧紧地贴着陶槿的裤管。陶槿也不嫌脏,抱着它回到家门口后就爬上树给它摘了两颗桃子。

小狗饿了许久,好不容易得到口吃的,几乎要将整颗桃子吞入肚。陶槿捏着桃子,怕它把核给吞了。

他摸着它脏兮兮的头,喃喃道:“富贵,他是不是不要你了。”

阮富贵没有回答他。

“他呀,好像也不要我了。”

微风拂过脸颊,一颗桃子从树上掉了下来。陶槿捡起来咬上一口,嘴里却满是酸楚。

---上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就是八年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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