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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记得五陵豪杰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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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一年四月七日,清明。

陶椿能下床走动后被昆剧团的老小们拎去做检查,X光片一拍出来就是中央型肺癌晚期,就算把癌变的肺叶切除也回天乏术。

应允陶椿出院的医生约莫五十多岁,他把一张单子留给陶槿。诊断书白纸黑字醒目地写着“药物治疗”,却开了足足三个月剂量的止痛药。

“病人呼吸困难,痰液堵塞,并发症十分严重。”医生见了无数次这样的情况,公事公办地说着,“出院后记得做好患者心理调试,期间要注意饮食,保证最基本的免疫力,有机会再带他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陶槿办了出院手续,又去药房开了最后一回药,待他回来时陶椿已经穿戴整齐。

护士们将他抬上轮椅,又给他喂药,却被他挡了出去。

这一个月来陶椿几乎不与陶槿说话,只有查房护士来了他才不好意思拒绝。

“大爷,吃了这个咱们就舒坦了啊。”

“疼啊……”

陶椿捂着胸,他连拿杯子的力气都没有,他咳了一声就拿帕子去捂。洗净的帕子上还残留着旧血迹,一下又被咯上了鲜血与粘液。

陶槿懂了他的意思,长到鬓角的刘海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

相同的话陶槿前前后后说了无数次,他颓靡道:“阿嗲,我不会再与他往来了。”

“孟叔还在楼下等着。”他迟钝地接过轮椅,“把药吃了咱们就走吧。

吴奶奶的儿子孟叔是个倒腾河鲜的,常常往返于昆山与苏州。恰逢吴奶奶清明节回去祭祖,于是也一道带着他们回了老家。

阴雨连绵的天气,一辆货车在泥泞的公路上行驶着。吴奶奶和陶大爷坐在后面,她瞧见陶槿快瘦成皮包骨头,也没以前爱说话了。

她怕陶槿晕车,拍着他的肩膀,递给他一包玫瑰软糕,又朝陶椿道:“老陶,槿儿考试都没考完呢就带他回去,像话吗你。”

这世上敢跟陶椿拌嘴的也就只有吴奶奶了。陶椿没力气和她恼,喘着气回道:

“想回去了,想秀芹和玉敏了。”

吴奶奶哪里听不出陶椿的用意,她知道这人是活腻了,但还是中气十足地骂道:

“死老头子,你还没到和他们作伴的时候呢。”

“是啊,小陶怎么办。”主驾驶的孟叔把着方向盘道,“他还要读书,还要交朋友呢。”

“那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陶椿说,“我的槿儿要合群,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才好。”

陶槿的双手双脚被这句话套上无形的枷锁。他没有应声,只是木然地望向窗外。

古老的欧米茄怀表在他的胸前颠簸。他麻木又无可救药地想起阮凌,想起阮凌被带走后杳无音讯,而自己连寻找他的能力都没有。

孟叔不多时就将陶槿和陶椿送到了一片矮房处。祖屋没有依山,但也是傍水而建。鹤归华表,代马依风,陶椿这一生在外颠沛流离,这里的青瓦白墙却未曾改变分毫。

祖屋还住着陶椿的几个堂兄弟,他们过年时才见过,看到人来了也搭把手把他抬进屋。

主厅的圆桌虽然简陋,大家也好酒好菜地招呼两人。陶椿一路上舟车劳顿,刚回自己屋就歇下。

陶槿被安排在了二楼的客房,雨点透过窗沿缝隙落在他的额头,他阖上眼,却不敢入眠。他怕母亲在梦里找他,指责他为何会像生父那样重蹈覆辙。他频繁起夜的声响惊动了隔壁的阿婆,那阿婆也不怪罪他扰人清梦,说他若整宿睡不着,不如直接熬到五更天,晨起去禅寺上一柱香,静静心就好了。

小镇被长长地河道围绕着。街头巷尾都临着水,廊桥上还挂着灯笼。天蒙蒙亮时,水雾自不远处的湖泊乘风而来。

陶槿没有惊动任何人,他随意拿了把挂在堂口的油纸伞就离开了。

石板路滑,他的布鞋被泥水浸透。待他走到寺庙时,已经有零星几个香客前来祭拜。寺庙已有千年古韵,前面几个人交头接耳,说他们如何虔诚,所求必定灵验。

阿嗲是个不信命的人,陶槿没去过寺庙,也不熟悉章程。他学着那些人买了香,用炉前的蜡烛点了火朝庙里拜了三拜后,进去跪在蒲团前。

那些人合掌默念着些没有人能听见的话后,又拿了一沓钱投进功德箱就去找里头的大师座谈。

陶槿身上的钱只够买一柱香,他捐不了功德,只能合掌祈祷。别人都闭着眼睛,他却盯着佛像看。

卧躺在殿中央的佛像通身由天然的玉料打造,周身的袈裟和莲花座铸了鎏金。古刹明明是六根清净之地,它却裹满十丈红尘的浮华。

两侧的蒲团上有僧人吟颂经文,那佛像面上怡然自得,眼神里却透着疲惫。成百上千年对这塑像来说是弹指一挥间,陶槿却觉得这佛被三千烦恼丝围困至此,竟和凡人没什么不同。

他起了歹念,不被亲人理解,与人厮守也是背德。相比佛面对的诉求,他的烦恼犹如沧海一粟,但这一粟对他来说就是压在他身上的万重山,自己此生都无法逃脱。

泪水将长衫濡湿,陶槿俯身一拜,长跪不起,过了许久才平复下来。他怕影响其他香客参拜,抹了把脸后往外走。

“施主请留步。”

叫住陶槿的是刚才念经的和尚,陶槿蓦然回首,只见那僧人捻着佛珠,对他行了一礼。

“施主,您观佛流泪,可见善根深厚,与佛有缘。”

陶槿愧不敢当:“哪有什么缘分,分明是我心里有恨有悔。”

“有缘也好,无缘也罢。施主上了香,承了本寺的福泽,小僧近日抄写偈语,想赠予施主,或许能解惑一二。”

和尚将佛珠收好,双手奉上一条许愿的红丝带。毛笔淌下的墨迹未干,上头写着两排诗句。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

“花开花谢终有时。若是前因已种,根基尚在,环境适宜时业果自然会结。”僧人恭敬道,“施主,您真正所求的,还看往后。”

陶槿谢过对方,他迈过门槛,只见围墙后有一棵参天的银杏树,上面系满了平安带。

旁逸出的红如同花火雀跃着,几乎要把绿意吞没。树下有个小姑娘站在快三米梯子上,将香客写下的愿望挨个挂上枝头。

来系飘带的人络绎不绝,有不少还是即将高考的学生和家长。他们在树下围着那女孩,嘱咐她一定要将丝带挂得愈高愈好,好像这样才会金榜题名。

那姑娘忙着收布条,很快手上就骡起一座小山堆。她早就注意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陶槿。他有着少年人的清俊容貌,气质却忧郁深沉。

陶槿排着长队,将自己的红丝带交给女孩,女孩一看到那两行字登时两眼泛光。

“呀,这是澄空法师的墨宝!”她晃着梳成两黄髫的羊角辫,边忙活边说,“您今天可真是被佛祖庇佑,咱们庙里就澄空法师最讲究,许多人给好多钱都求不来呢。”

“你给我吧,等我忙完,我一定给你寻个好位置挂上。”她将飘带扔下去,又将一只马克笔扔给陶槿,“这丝带背面可别空着,你要是没有愿望,就对你正在想的人写些寄语。冥冥之中有天意,万一他能看到呢。”

旁边一群人正趴在桌上,斟酌着写了一长串的话。陶槿提下寥寥几句,没过两分钟,应付似的将飘带还给她。

小姑娘在梯子上也不见怪,她看陶槿形态匆忙,好心提醒道:

“今天周末,马上人会更多,一会儿前山的路都要被堵住啦。”

“您要是赶时间,后山有条小路,下去直通镇子,反而更快哩。”

雨过初霁,他点点头,把油纸伞放在树下。这么多游客,总有一两个忘带伞的,这样也算是还了法师开悟之恩。

陶槿一步一顿地朝家的方向走,梵音袅袅,他将执著全数放下。山间的路很长,他却再也没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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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凌坐了通宵的卧铺来到昆山的某处小镇。他在陶家祖屋守了一会儿,看到隔壁吴奶奶出门去河边洗衣服,才壮着胆子去问。

吴奶奶推着老花镜辨,认出他就是当时和陶槿一起来买毛线的小伙,她正想去陶家门口知会一声,却被阮凌拦住。

阮凌说他是偷跑出来的,还请求吴奶奶别声张。吴奶奶想起自己儿子十几岁时也是这么调皮,于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告诉他陶槿半小时前去了山丘上的寺庙,现在去或许能找到他。

他立刻往山上的禅寺跑去,他被前头拜佛的客人们堵住。

那路不窄,可阮凌怎么也越不到前面去。他到的时候寺庙敲了九下钟,所有人都有序地往玉佛殿里参拜,可他像个无头苍蝇似地乱转,最后转到了那棵银杏树前。

山上又下起了雨。羊角辫姑娘收了梯子,她想将放置红丝带的桌子搬到几步开外的茅棚下,却被一茬接一茬的香客推搡。

人群中只有阮凌一人给她帮忙,女孩看着他被淋了个透湿,把树下的油纸伞塞给他:“刚才有个心善的小哥留了把伞,你拿去用吧。”

“多谢。”

来禅寺里的人求这飘带如同求签,正当姑娘打算送他一条红飘带时,他问她有没有看到一个高瘦秀气的年轻人。

“你来的不巧,他半小时前走了。”

羊角辫姑娘整理着桌子,在桌角找到了陶槿留下的那条飘带:“喏,这是他刚放在这里的。你既是他的朋友,应该认识他的字。”

“你那个朋友得了法师的真迹也不高兴。要不是我让他随便写点,他或许都要把这千金难求的字条给扔了。”姑娘将飘带翻了个面,“诶,他好像还真的给谁留言了,你是不是叫阮凌?”

阮凌听到自己的名字,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他失态地将那飘带夺过来,吐出一口浊气才敢读。

「致阮凌,

关于这一年我能想到太多好的比喻,可是我们回不到以前。

愿你平安喜乐,愿你遇见更好的人,愿你不要再追。

愿你我今后不再相见。

陶槿」

他们不知不觉间在绝境中筑了一处桃花源,却被抽刀断水,用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烟雨朦胧,那伞柄好像还留有余温。阮凌的视线一片模糊,满眼只剩下惊心的红。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的佛像来源于昆山延福禅寺的释迦牟尼玉卧佛。僧人所赐偈语是六祖偈中行由第一的“受衣”。

不必追灵感来源于龙应台的《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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