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佛和道济的争执点就在于募捐。藏区有向寺庙捐钱的习俗，而且捐的很多，虔诚一点的人家几乎会一份不留，除了吃住外全部捐到寺庙去。

这几年寺庙里收到了不少这样的捐款，加上朝廷朝庙里拨了金子，用来铸造庙宇的金顶，活佛想在建造金顶之外，顺便拿着捐款翻修寺庙。庙中的墙壁，唐卡，大佛都要翻修了。

但道济却强烈反对，他说，眼下战乱四起，民不聊生。佛应当渡世人，何必求金身。这钱连同朝廷派下来的黄金都应该拿去济世。

为此，两人已经吵了半天了。见师兄两人过来，道济嚷嚷着让他们评评理。林衍不好评判，和稀泥道，这唐卡，佛像历来是寺院自己的僧人去翻修，这部分钱倒是可以省下来济世，也算是僧人们功德一件。

见师兄也不是全然站在自己一边，道济气急，跑了出去。活佛长叹口气，看着道济的身影无奈喃喃：“何曾是佛祖要金身。”

说罢，活佛朝殿中的佛像行礼，转身吩咐二人先带着手巧的僧人把香客常去的议道堂的唐卡先修复好。

下午，两人还未走进议道堂，就听见道济在里面陈词。他说：“僧人受百姓恩惠，传世人佛法，此刻世间鬼怪横行，民不聊生。活佛却要在此大兴土木，实在是有违出家人的本性。”

下方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林衍仔细听着，大部分都是附和他的。

也有小僧质疑，说既然活佛都说要建金顶，而且建金顶是对佛祖的供奉，建好金顶，佛祖自会显灵，收拾横行的魔物。

只听见一阵碎裂的声音，院内瞬间哗然一片，两人直觉不好，快步走进院中。道济站在中央，脚下他的琉璃法器碎了一地。道济还在高声喊到：“此刻我碎了这法器，但佛祖并未降罪于我，可见世间事，佛祖无权插手。这世间魔物，更不是佛祖所能克制。”

秦誉上前，直接一掌将道济劈晕。早早有小僧觉得道济师叔恐怕是恶鬼附身，跑了出去报告师祖们。不过多久，活佛便带着一队人来将道济拖走。

听着道济这么一出，两人也大致知道此刻是什么时候。现在的时间线，应该在晚清，潮剧动荡，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从当年老和尚的选拔开始，道济就是唯一一个敢在佛祖殿前想荤笑话的孩子。或许那时，他的不敬神佛，离经叛道就有了影子。

院中因道济被打乱的节奏随着他被抬走而很快消散，谁都不知道眼前这些规规矩矩修补唐卡的小僧里，有多少因为道济的话被牵动了心思。

任凭这不大的小院里是如何暗流涌动，至少此刻，一切看起来静谧如初，是好一方佛门净地。

林衍仔细凑进去看一幅幅唐卡，大多是天神除魔的场景，神明的双眼瞪向墙外，注视着每一个来此礼佛的人，拔除人心的恶念。此刻，也许是巧合，神明的双眼注视着道济碎了一地的法器。

二楼的房间只有半人高，里面堆着形形色色的动物标本。人们相信，被组成标本放在这里的动物，都会成为神明的坐骑。

二楼不允许香客上来，普通的小弟子也不允许进入，故而打扫的工作就交到了林衍和秦誉这两位师叔头上。

二楼的窗户很矮，光线也差。因为要让标本在这里长期保存不坏，所以不能见光，又要让下方的香客在一楼能看见。最终就建成这样，低低矮矮的窗户，长长伸出去的屋檐几乎要到一楼的高度，严严实实挡住阳光和风雨。

弯着腰走在二楼，楼下小僧动作时的响声变得很轻，几乎和二楼扬起的尘埃一起成了环境的伴奏。

在二楼的最深处，有一只雪豹标本。它看起来是被格外尽心摆放的，甚至有一个专门的位置和壁龛。和常见的壁龛上象征性的重复图案不一样的是，这个壁龛记事的属性格外浓厚。

小心擦拭干净壁龛上的灰尘，两人蹲着，仔细研究起了壁龛。画面的最开端，是一片森林，画面的主角是一只小云猫。小云猫生活在热带气候，但在这幅画里，云猫出现在雪山上。云猫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里行走，历经磨砺，终于来到了雪山之巅。

那里有一只雪豹。云猫朝雪豹朝拜，在它的讲述里，森林里的重重情形被一一展现。森林里原本其乐融融，和谐有爱，大家和人类共生，围绕着天葬台完成生命的循环。

但有一天，却出现了群作恶多端的猴子，它们屠杀幼小的，一切它们能下手的动物，以此为乐，暴虐无道。

动物们都纷纷躲避这群猴子，但事情并没有停止。一只更加健壮的猴子见没有动物可以虐杀，就把目光放在了另一只最为弱小猴子身上，它杀死了弱小的猴子，并把它吃掉。

它吃掉了一只又一只弱小的猴子，每吃一只猴子，它的猴身就畸变一点。等它吞下了一百只猴子，它就彻底变成了老虎的样子。这只老虎在森林里作恶，动物们苦不堪言。

大家也试图杀死过老虎，但总有动物会选择去吃掉老虎的尸体，成为新的老虎。森林里的动物因为老虎的存在都面黄肌瘦。动物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于是，从小崇拜雪豹的云猫主动爬上了雪山，来寻找雪豹的帮助。它希望雪豹能下山，为大家彻底解决老虎。

后面的画面画风变化，很明显和前面不是一个人画的，而且格外新，看起来没画完几年，至少上次打扫的时候都没有出现。林衍的脑中有一个感觉，这是道济的画法和风格。

后面的故事里，雪豹拒绝了云猫。画面刻意描绘了雪山和雨林的差异，好像在说，雪山上的生物不能下到雨林里去。

云猫无果，等他离开，回到山下，发现所有的动物都已经被老虎杀死。

道济的新画是直接覆盖在原来壁画上的。秦誉上前，小心用小刀和水把新壁画揭开，原本的壁画的结局出现。

雪豹听云猫说了山下的遭遇，当即决定下山。画面里，雪豹身后有金灿灿的光圈，英勇非凡，打败了老虎。老虎被赶进奔腾的澜沧江，逃离了这里。

动物的家园恢复，快乐的载歌载舞，为雪豹搭起祭台。雪豹的脚下出现了祥云，它功德圆满，升天去到神明的身边。

很显然，这个故事描述的场景就是他们一路上遇见的。动物死后被送上天葬台，共食肉者食用，减少其他动物的死亡。这是人类社会信仰和和谐的生活的象征。

猴子象征着人群里的坏人，或者是神话里的魔鬼。他们在人间作恶，其中的最强者进化成为猛虎。这是人间最大的魔鬼，或者坏人。

高山上的雪豹象征着天上的神明。云猫是虔诚的人类。当恶魔为祸人间，虔诚的信徒的祈祷会让神明感知到，神明会让人间重获安宁。这是故事原本的教义。

但道济不信，人在面对魔鬼的时候去求神，只会错失良机，让事情变得更坏，更不可控。

道济，他的名字就是他本人的概括，他的道，就是济这世界。

但显然，唯物主义战士最终还是做了那不存在古寺的唯一僧人。

不知道何时，屋外的天空突然黑透了，时间又转变了。

身后的标本消失，两人站在了一座不知名院落的小门前。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传来，一个人影出现在两人面前，是道济。

他频频向后看，似乎在逃避谁的追捕，怀中还有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大包裹。看见道真，道持两位师兄在前面，道济的脸色一沉，开口道；“难道师兄也要拦我吗。”

这次被控制着开口的人是秦誉，他的声音响起，说：“师弟，黄金，救不了世人。”

道济突然很激动，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怒道：“难道佛祖就能救人了吗！”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高，道济压低了声音道：“师兄，你莫要拦我了。”

一声佛号从秦誉口中传出，两人的身体不由自主的让开了脚步。道济匆匆从小门穿过，跑出了寺庙。

次日，消息传遍了寺庙，道济带着钱款和朝廷发的黄金逃了。

诵经院里照常上着早课，嘈杂的念经声里，谁也分不清其中有多少人是真的在诵经。活佛站在院子里，看着一屋子人心惶惶，无奈叹气。黄金被偷，谁也不知道朝廷是否会怪罪下来，这一寺的僧人，能不能保住性命。

道济救世的第一课，先替他交上的学费就是这上千人的迷茫的前程。

活佛缓缓开口，“道持，道真，你们当真昨晚没有见过道济吗。”

这两句身体都没有开口。

活佛长吁一声，他自顾自说，你们当真觉得，这世间百姓，差的是道济那一袋金子吗。不差。这世上差很多东西，差时间，差力气，差生命，差一个好君主，差一个力挽狂澜的能臣，唯独不差这一袋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