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寒的天，热气早已过去，只余寒气。以往这个时刻，京城的通天道上虽不缺人，但多也是来去匆匆。但是今儿，却又不同。

或者说这几日的京都格外热闹。

先是秋闱渐至，扎堆的读书人卖弄文章，各处行卷；接着便是勇武伯家门前的一场大戏，闹的可谓人尽皆知。

高门八卦本就惹人眼球，漫说这吃绝户，宠妾灭妻，欺辱有功之独脉......一个项又一项的抛出来，可不一下子把整个京都的视线都聚集到这里来了。

何况，最重要的是，此事涉及有功之独脉，穆家。便不是一句治家不严可以敷衍过去的。

这会儿直通皇宫的通天大道两侧聚集了大量的书生和平头百姓。有人孤勇好为打抱不平；有人书生义气眼里只注公道；有人眼底波涛暗涌欲要借博名攀高阶；当然还有更多的人和该只是凑个热闹，但是八卦的同时，何尝心底不盼着世间公道。

因为只有世间公道，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有朝一日才能觅公道。

因此，众目睽睽下，东昌公主训练有素的驾仪行过时，不断有书生和百姓发声支援，直到一行人隐没于皇城宫门。

.......

而此刻，朝阳殿内，却是另外一番不同景象。

明明百官齐聚，整个大殿硬是寂寥的紧。要知道大宣成立至今，帝皇不过论二。新的不能在新了，草莽时代带过来的规矩礼仪，一点点规整过来也严谨不到那里。

那怕景帝向来看重规矩，但是这大半朝的老臣，那个身上都是实打实的功绩傍身走上来的，皇上虽为君，也不敢轻呼了去。

百姓眼里庄严肃穆紧的朝会，朝臣若是争执，讨价还价起来，本质和妇人讨价还价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有甚者，还会直接在朝堂上上演全武行。

把他好好的早朝都弄成什么样了。

景帝登位以来，对此总是耿耿于怀。

这些老臣一个两个.....说话行事总是以往那些老一套，斥责两句，就总爱端出先帝来，说些先帝怎么，怎么的，显的他们能，他们劳苦功高。

这天下仿若离了他们就不成了。

究竟不过是尔家臣罢了，也敢在新主面前嚣张跋扈。

他打心底不爱用他们，更偏提拔那些新出炉，心底有野望往上爬的读书人。只要他随手抛出个机会，他们就像荒原上的野狼，紧盯不辍的咬住，不惜一切的给他完成。

除此之外，他更喜欢他们低下头颅的臣服模样，恍若抬头，直视天颜时，那种晃晃溢出的如同侍奉天神的敬畏和崇拜。

这才是臣子的本分。

只是这个时候的景帝却不知道，读书人除了学好文与理，卖于帝王家外，还有那一张嘴，还有那一手论.....

读书人呀，爱批判，爱论道，爱指手画脚，爱青楼名妓，爱故作深沉，却道天凉好个秋；但也还爱公道至理，力争便是赢；还爱放手一搏，勇气当头，还爱书生意气，心中一口气不歇。

于是，一路草草收拾仪态从昭和宫出来，朝着朝阳殿赶去的景帝，半途中便得了下面传递上来的风声。

读书人聚集的京都，皇城广开门外，扎堆的读书人已经开始商议，铺墨撒笔准备撰写上表意书。

甚至高呼出，只要他们团结起来，集中力量，若是事态不对，便在广开门外举书静坐，这样一来必定上达天听，为陛下清耳目，净明身，远小人。

景帝听到最后一句时，大冷天都气出都要冒火了。

这不是只差没说他就是个昏君，所以耳目闭塞，身不正，任奸臣。

“来人，来人，御林军何在，给朕去，把人都抓了。”这一刻的景帝真的破防了，当下神色颇为狰狞，大吼出声。

雷霆之下，随行的人正要出列。

一直静默的张内侍出声了，“陛下，息怒。”他没有明着说什么，但是这一声呼唤，也叫景帝收回了几分神志，如何不明白自己这是晕了头了。

若是今天真的出动御林军，那才是真的出大事了。

不仅寒了天下读书人报国的心，当初......顶着世家的压力制定开办的科举之治也将难以为继。

那么，朝局，天下“平衡”二字将被打破，皇权也必将波及。

想到着景帝压下心火，眼底渐渐多了冷静。

张内侍看到这一幕，心底松了口气，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恭谨的匍匐，继续开口：“陛下，奴婢昨儿还听您念过一个词，“一叶遮目”。说的可不就是今儿这些书生，他们虽读了几本书，到底不过是些年轻人。不曾见过泰山，难免自以为是了。如何知晓陛下的英明。”

这话一出，景帝眉头总算舒展大半，甚至开口的声音里也含着两份笑意：“什么“一叶遮目”，你这老奴，还道人家不过读了几本书。自个连个词都记不对。是“一叶障目”出自先秦《鹖冠子·天则》。

不过，你说的话也不是不无道理，到底是些年轻人，那看的清事物全貌。”

张内侍笑，跪坐起来，轻拍了自个两下嘴：“哎，都怪奴婢愚钝。幸得陛下不弃，这才浴的些陛下福泽，不然也不知道蠢笨成什么样。陛下对奴婢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学子们，不过是爱之深责之切。”

“是呀，可不是爱之深责之切呢。”景帝回神，掩了刚才的失态，朗声说完便踢脚往前走去。

这些年，他总归太心急了。

一场风波过去，见此情景，帝驾后紧跟着的伺候的众人纷纷松了口气。随行的古墨一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一边忙扶起自家师傅。

张内侍就着自家徒弟的力站了起来，没去管身后众人信服的眼神，只看着静默的看着走远的景帝背影，但愿陛下牢记“英明”两字。

........

话说这边，进了外廷，顾昭昭下了马车，眯着眼远远瞧着白石作阶，一路向前延去，共计九百九十九阶，尽头便是大宣权势的象征，朝阳殿。

再瞧那殿门拱力的神兽，以及殿堂誓要直冲云霄的白玉柱，以及上面攀柱的游龙，真是足够张牙舞爪。

顾昭昭笑了，挥手示意边上面色难为被拦下的周成。

“无事，你们在这里等我就是了。”

以她那位皇帝舅舅爱演戏的性子，接下来想必也会继续好好往下演。而她，不仅也是个爱演戏的，同时，更爱导戏。

随着一步一步踏上石阶，顾昭昭脸上的表情也一点点生动起来，不过添加些小动作的，气质一变，全是少女愤怒的恼意和讨公道的急切。

威严的黑底鎏金亲王服在她身上，退却威严，反把人衬的稚嫩。

而看到这一幕，高位上坐的景帝无疑松了口气。

多久没看到这身亲王服了......

他眼神飘远，过了一息回过神来。

不过，眼前的，终究只是个被宠坏的小姑娘，和往昔...皇姐...是没法比的。

内侍高呼，百官齐齐叩首，走完流程后，整个朝堂如同陷入了静滞。众人都在等.....

今天的重头戏。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殿堂内少女清脆带着急切，愤恨的声音响起。

“皇帝舅...额。”人好似这才想起什么，忙改口，学着大臣们的样子，拱手恭谨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准。”

接着是少女大大松了口气的声音。

“臣，臣要状告勇武伯，治家不严，宠妾灭妻，以庶代嫡，欺凌先烈忠义独苗。”

百官队列中，作为被告人，勇武伯卫良骥虽然臭着张脸，听到这里却也不慌不忙的站了出来。

“既然东昌公主是小辈，向来胡作非为，喜好信口雌黄，但是这么一番大罪名压下来，臣少不了要站出来为自己辩驳上两句。”想到这次女儿受到的惊吓，自家大门前闹的那一处大戏，夫人的哭诉，卫良骥阴毒的瞧了眼人。

小姑娘想的是挺好，想用民意来造势，给他治罪。却不知道诸民向来愚钝，现在能被她牵着鼻子走，明日，焉能不被他们几句便糊弄过去。

今天他就叫她一个乖。

自古以来，权利掌握在谁手里，谁说的话才是真言。

这下可把景帝为难的，左看看，右看看，一个是自家好友，一个是自家疼爱的侄女。

最后只余一声长叹，摆摆手，一副任你们去的模样。

顾昭昭心里一遍疯狂吐槽着某人演的真假，一遍面上依然愤恨的盯着勇武伯。

只听勇武伯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公主说臣治家不严，臣认。臣家中子息算不上丰裕，只三个孩子，两个还是娇客，难免狠不下心做严父。对子女难免纵容了些，这众位大臣只怕也是有些耳闻的。”

殿内一些大臣不免点头。

“但是宠妾灭妻，以庶代嫡，欺凌先烈忠义独苗。臣却是不敢认的。众人都知道先妻身体孱弱，且已逝去多年。臣公务繁多，为了几个孩子也无心再娶。纵然府中内务便交由管家和妾室搭理，但也不可能纵容妾室欺凌嫡女。

何况，众人都知道臣之妾也算出自名门，当年也是屈居于臣。见识和德行更不可能去欺负一个小姑娘，甚至贪图什么。”

说道这里长叹口气，未尽之言不言而喻，这是拒绝承认，先前闹出那一出穆氏的嫁妆被贪污一事。

“你你，你骗人...你...巧言令色，鲜矣仁。”顾昭昭气道，眼神冒火瞪着人，半天才准确的找到词来骂人。

叫不少静默中立的大臣，看的心里不断摇头。小姑娘这样那斗的过卫良骥这人。

见此，卫良骥眼底闪过得色，图穷匕见道：“今日，公主状告臣，臣也想请陛下为臣做主。”

“臣之二女心羡临安王，但也从未想过与公主争锋。但是正是因此，便叫公主怀恨在心，前两日不仅对臣次女动武恐吓，如今更是联合臣的嫡女，携带私仇，诬陷状告于臣。

至于臣的嫡女为什么会倒戈向公主，不惜对峙于亲父。也是臣这个父亲做的不到位。人有十指，各有长短。人心便也如是，对于膝下两个女儿，实话实说，臣的确更喜欢性子活泼舒朗，恣意的二女儿。

但是这不代表臣就不心疼沉默孤僻的大女儿。这一点，相必安定侯和臣也是一样的吧。”

说着，看向群臣中静默的安定候。

随着这话，感受着众人打量的眼神。勇武伯这番操作可把安定侯恶心坏了。不过，最终他却始终未发一言。

卫良骥也没有一定要人回答的意思，只回头继续叫屈道：“为人父母，稍有差池，便被子女怨怼也是长理，臣认了。只是公主这等仪仗欺人，因私心肆意攀咬朝臣之风，万不可开，请陛下为臣做主。”

说完跪拜匍匐在地。

高坐的天子好似被吓了一跳，急声劝道：“爱卿不必如此，东昌公主她，她终究只是个孩子.....”

这话说的，叫一旁的顾昭昭嘴角一抽。麻蛋，什么鬼，她还是个孩子。

而正在顾昭昭心里的小人无语望天的时候，礼部中有人站了出来。看到这人，众臣面色不一，有人暗道不好面色难看，有人或悄悄同亲近之人交换眼色，有人或低着头置若罔闻。

当然，还有的人暗暗松了口气。

比如高坐上位的景帝。

果然，一听此人开口，景帝便放下大半颗心，所谋之事妥了。事情发生变故后，他虽然乱了分寸，不过回过神来，人冷静下来，便让人提前给上朝的卫良骥传了话。

“陛下此言差矣。先贤曾言：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至此有三纲五常。今日东昌公主朝堂上仪仗欺人，诬陷朝臣。便是女子上朝，牝鸡司晨，颠倒阴阳带来的祸端。

将堂堂朝议视做戏台。更不要说，因着东昌公主致使勇武伯嫡女，因一点小事，私心便指认亲父。将三从四德视为无物，常此以往，众人效仿，礼法崩坏，家何为家，国何为国，岂不是天下大乱。”

站出来的是位年纪不小的老大臣，正是礼部姚侍郎，他向来最尊儒家，礼法。当年先帝在位时，没少因着其厚待长公主谏言，不得上喜。如今虽景帝重礼，但他这鬼见愁的性子，也没比以往好到那里去。

不过他依然不改其志，同样也看不惯肆意更不知道收敛的东昌公主。

要他说，先帝多英明的一个人，只总在子女上犯糊涂。要他说，女子就应该规矩在后宅相夫教子，出外抛头露面本就非好事，更何况入朝登堂。

这会儿吹胡子瞪眼，外加鄙夷的看着顾昭昭。

气的顾昭昭颇为有些破防，不断在心底运气。

好呀，既然他们这么不讲武德，那就不要怪她了，毕竟她只是个孩子。

是时候，让他们好好见识下熊孩子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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