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面上摆了一座巴掌大小的铜镜，背面刻着符文，镜子里是一张长须老脸，出现得始料不及。

洪冥跟苏畏对视了不到一秒表情就裂开了，他瞬间就反应过来这个漂亮又陌生的小子是谁，五官乱飞地道：“不要让我看到他！挪开！挪开！”

“……”

至于吗？苏畏摸了摸鼻尖，脸都不是原来那张了。

季无尘依言将铜镜转了一个角度，把苏畏移出洪冥的视线范围，洪冥这才消停下来。

离晔坐到苏畏身侧，不给面子道：“北珩大概把事情已经跟他说了一遍，洪冥明明是专门来找你谈的，还不肯本人来，我看这老小子不信你，啧，也可能是单纯看你不顺眼。”

苏畏：“……多谢你告诉我。”

离晔：“客气。”

他声音不大不小，也足够洪冥听清。洪冥向来要面子，这话一出，镜子里面立即传来洪冥暴跳如雷的怒吼：“离晔！”

离晔晃晃脑袋，往苏畏那边挪了几寸，然后就见季无尘抬起眼皮，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他又微笑着坐回了原处。

洪冥被戳穿来意，铜黄色的镜面下脸色更加难看了。

苏畏干咳两声：“洪——”他想了想，还是打算先问季无尘：“你说了什么？”

他一对上季无尘那张清冷的脸，难免又想起方才离晔跟他说的那些话来，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

甚至觉得有些，不真实又可笑。

但他知道离晔没那么无聊去编排一段谎言，只是觉得季无尘放过他的动机让人捉摸不透。

小猫小狗养了十年也会有点感情吧，苏畏想。大义无私、超凡脱俗的仙尊大人偶尔也会有类似心软的时刻。

也就有这么一刻，毕竟自己最后不也是照样死在了薄幸剑下？

苏畏的眼色不自觉灰暗了一瞬，再抬眼又是那副凡事不挂心的模样。

季无尘回他道：“我所知的。”

堕魔，魔骨，重生，苍云宗，魔乱，法阵……依照季无沉的行事方式，“所知”两个字肯定是事无巨细地讲给洪冥了。

苏畏点点头，不过就像离晔说的，洪冥信他几分也保不齐，但也不至于完全不信，否则他也不会叫季无尘带他过来。

洪冥几经平静，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你们在漠阳宗的事我已经听北珩说了。”

漠阳宗测灵大会的猫腻可不止一件两件，苏畏心道，他耐着性子听洪冥说完。

洪冥继续道：“自十六年前起，晏观城那劳什子大会便再也无人测出灵脉，你们这次去竟然还撞见一个。”

苏畏听洪冥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忍不住问道：“你们早就知道有问题？”

洪冥“哼”了一声：“他漠阳宗不肯收，其他宗未必也要跟着断门绝派？”

苏畏不解：“什么意思？”

他这一问，好像问了一句需要大加解释的事情，奈何洪冥铆足了劲儿不想与他多说话，沉声使唤道：“离晔！”

离晔大概猜到了洪冥要让他说什么，耐心跟苏畏解释：“所谓测灵大会，不过是漠阳宗为了彰显自家乃仙门之首办的这么个事情。四大宗在上霄名气大，有修道心思的人几乎都想要抓住这个机会，进到四宗之一里面去——说白了，这大会看起来是公平公正地给上霄选拔可造之才，实际上是为四宗选人，近十几年几乎专门为了漠阳宗收人，此事在上霄大家都心知肚明。”

早在苏畏还活着的时候，在崦野便听说漠阳宗一家独大，隐隐有统管上霄之势，扶华宗热衷挣钱，南岐又偏远，苍云宗柳梧也已证明是晏观城的狗腿子，虽对外宣称四宗，实际上上霄的事务基本都是晏观城在管。因此漠阳宗的影响力最大。

不管是出于统领上霄的野心还是发扬本门派，优秀的新鲜血液总是必不可少的，晏观城必定想把那些资质最佳的全部收归囊中，所以才办了这么个测灵大会。

离晔跟他说的这些，他并不觉得惊讶和难以理解。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苏畏问，“然后呢。”

离晔道：“但这十几年，你见到有哪个门派少收了弟子？”

苏畏很诚恳道：“唔——这我还真见不到。”

“抱歉，一下忘了你死了，”离晔用扇子轻轻敲了敲头以示歉疚，“答案是没有。”

漠阳宗咋咋呼呼地广收门徒，十多年没挑到合心意的，宋之铭说是因为灵脉枯竭，连带着近年来参选的人资质也不好，但其他仙门并没有少收弟子。

相反，像叶亭云这般的都排到了外门，更何况进内门的？

清源派从未参与过一次测灵大会，但是该收弟子的时机一样有适合的少年入门。

洪冥接话道：“原本我们以为漠阳宗挑剔，不是绝佳的灵脉不肯收，回想起近些年入我清源的，也有几个上乘苗子。”

那如此说来，漠阳宗、或者说晏观城利用测灵大会选的，可能并不是灵脉，而是别的。

至于是什么……苏畏摸了摸腰间储物袋的须须，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怪不得饶是风评差如他，也姑且没被洪冥打出门去。除了季无尘的面子，想必洪冥等人听了季无尘带回的消息，也直觉晏观城这仙首做得有问题。

洪冥接着道：“今日听闻北珩说起此次测灵大会挑到了人……”

苏畏这才想起甘霖还在漠阳宗，猛地看向季无尘：“甘霖！”这小子刚在测灵大会上大出风头，年纪小又单纯，只怕被冲昏了头脑。

苏畏想起晏观城在仙灵阁上看甘霖的眼神，犹如饿极了的豺狼看见了待宰的羔羊——他已经等不及了。

季无尘皱了皱眉，对离晔道：“你去漠阳宗看着。”

离晔聊到兴头上，就差掏出一把瓜子，被赶颇为不快：“还没说完……”

苏畏对他道：“漠阳宗有一只异兽。”

“哦？”离晔来了兴致，“什么异兽？”

“唔，”苏畏做出回想的样子，“虎头龙尾，四角带鳞，还会喷黑雾。”

“哎呀呀，我走早了！”离晔动身就要走，忽然停住狐疑道，“你是不是唬我？有这玩意儿我怎么没听说？”

苏畏道：“晏观城藏得严实啊，用来压轴的。”

离晔道：“压轴的不是你吗？”

“我是后面的大轴，”苏畏用下巴点点季无尘，“不信你问他有没有。”

离晔看过去，季无尘：“……有。”

离晔欢快地走了，幸好临了没忘记正事，还问了甘霖的名字。

洪冥在镜中冷笑：“诓人一流。”

“我没诓人，”苏畏耸肩，无辜道，“那东西不是活物罢了。”

洪冥：“……”

苏畏道：“说起这个，我到想起来了。”他对季无尘道，“验灵的那个玉石兽果真是双层的，里面的芯子是长渊的崖壁石。”

洞府里的空气凝滞了一瞬，苏畏感觉镜子里的洪冥也跟着被惊了一下。

长渊的崖壁石自古以来受地火炙烤，本身就洇着冲天的魔气，这一点苏畏当晚就领会过了。

晏观城表面用灵石画阵，里子里却藏的是能经受地火的崖壁石，不知道是作何用途。

至于长渊的地火灭绝一事，离晔肯定也告诉了洪冥。地火灭了本来是件好事，但好中又透露着一丝怪异，若是就这么灭了倒好，两岸崖壁几百年来压制地火的符文阵法也跟着毁了实属没有必要。

不论是谁干的都跟晏观城和那灰袍人脱不了关系。

苏畏和季无尘可亲眼在漠阳宗的后山看到了以地火催动的邪气阵法。

谈到此处，三人心中想的都大差不差。

即使能证明晏观城动了长渊的崖壁石，也没道理因为他刮了崖壁上的符文阵法而定他的罪，说不定晏观城将灭了地火的功劳一领，其他仙门对他反而更加唯命是从。

如今他们连晏观城到底在搞什么鬼都不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绝非好事。

洪冥虽向来看晏观城不顺，不过苏畏和季无尘手中并无证据，谁会相信一个臭名昭著的魔头，反过来去怀疑上霄的仙首？

更何况现如今季无尘这点好名声也被他败得差不多了。

念及此，苏畏眼神看向了季无尘的方向，想起在漠阳宗的广场之上季无尘站在他身侧瞪过来的那一眼，心里那种莫名的奇异之感又放大了些许。

他这般想着，忽然听到了沈静宜的声音：“洪冥长老。”

苏畏抬头看向洞府外，后知后觉发现这声音是从镜子里传出来的。

洪冥应了他：“何事。”

只听沈静宜规规矩矩地报告道：“秦宗主来了山外，递了帖子。”

秦宗主？秦朹？

这倒是让人意想不到。

洪冥也有些意外：“仙帖上怎么说？”

沈静宜道：“秦宗主说他要回南岐了，走之前顺道来拜会一下长老您。”

众人都被这一出搞得莫名其妙，灵夷山不仅不在秦朹回南岐的路上，甚至过来还要绕好长一截路，顺的哪门子的道？

洪冥奇怪道：“拜会谁？”

“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