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夷山的护山大阵是星移真人所设，没有通行玉牌，想从山门混进清源派绝无可能，只能来后山碰一下运气。
苏畏御剑绕过山门，停在了后山外的瀑布之下。
夜幕四合，四周一片昏沉。
银锻状的瀑布从崖间跌落，细细的水声在苏畏听来却犹如擂鼓。
后山不高，以他现在的修为不过轻轻一跃，可他抬眼看去，心中却忽然生出了近乡情怯之感。
五年前，季无尘为了他心中的大义，不给自己解释的机会，也同上霄其他人一样，相信苏府灭门是他所为。
说丝毫不怨是不可能的。
不然他也不会沉默着当了於行鸢口中一整年的哑巴。
可是随着时光荏苒，离开灵夷山的时间越来越久，那一点儿怨恨好像暮间薄雾，不知何时，轻轻邈邈就散了。
能想起的，变成了更远一些的东西。
他想起初入灵夷山时，季无尘用翠竹给他雕了很多的小玩意儿，想起他被同门排挤时，季无尘挡在他身前护他周全，想起季无尘教他习剑，想起季无尘以为他喜欢吃梨，便向玉玑长老要来这座荒山，同他一起种了一株一株木梨树……
等他再回首，才发现这些记忆远比其他要深刻，只教他一遍遍地记起师尊待他的好来。
五年来，多少次他坐在凛月宫的最高处望向后山的方向，可真到了这里却又不敢上前。
苏畏忍不住想，他如今已是崦野的魔修，这般莽撞上山，万一、万一师尊不愿见到他，或者因身上背负的二百多条人命，同他拔剑相向，该怎么办？
游移间，他忽然看见崖顶有一只木梨枝桠探出来，本不是木梨花开的时节，花枝上却缀满了点点白色。
盯了那花枝好一会，苏畏心下有了决定。
就……远远地看一眼。
他打定主意，足尖轻点，踩着瀑布间冒出来的石头便上了山。
落地的瞬间，苏畏就立即找好了藏身之处，他躲在树后，朝那座石头洞府看去。
这一眼，却让他差点惊呼出声。
那石头洞府上空竟然涌动着冲天的魔气！再定睛一看，那魔气竟是从洞府里面冒出来的。
这种程度的魔气绝不是小魔修可以弄出来的，可等级稍微高一点的长老如今都在长渊陪同於岿与星移真人比试，不可能有人提前到了灵夷山。
怎么回事？！
苏畏心中一紧，顾不上思考出个所以然，几个瞬移立即冲进了洞府之中。
他几乎是踉跄着推开了石门，挥开洞中浓浓的黑色魔气：“师尊！”
无人回应。
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什么重物落在了地上。
苏畏转头循声看去，这才发现魔气的源头竟然是季无尘的房间。
房间内没有点灯，他依然很快地找到了那个白衣翩迁的身影。
季无尘一手扶着木桌，弯下腰正在地面上摸索着什么。
苏畏方才的一声大叫，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待到苏畏走到房门前，他也直起了身，正好与苏畏面对面。
五年不见，面前的人与印象中的没有太大差别，眉目间依旧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只是好像更削瘦了一些。
他站在那里，神态平静地看过来。
苏畏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他想了无数个再次重逢的场景，心中预演了几乎可以写够满满三页信纸的话。
他想问师尊过得好不好，也想走近了给他看看自己如今的变化，告诉他自己长高了，比他还要高了半个头……
可真正相见的时候，苏畏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倒是季无尘先开了口，他道：“你来了。”声音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
苏畏愣住了，大概是没料到季无尘会如此平和，呆呆地回了一句：“嗯。”
季无尘点点头，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面上，然后拉过一只椅子坐了下来。
既没有在说话，也没有别的示意。
苏畏站在房门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只得僵立在原地。
季无尘摆弄着手里的东西，久没有听见动静，问道：“怎么不过来？”
苏畏听见这句，头脑一空，下意识就要跨进门去，却见到季无尘顿了一顿，紧接着说：“罢了，你还是不要过来了。”
苏畏即将提步的动作一滞，心头还没来得及酸涩，便听见他又说道：“这东西，你离远一点。”
苏畏一怔，眼睛朝季无尘手里看去。
他摆在桌面上的，是一块浓重如墨的东西，苏畏看得分明，这洞府中的魔气全都是从那东西里面冒出来的。
那一刹那，苏畏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想，他猛地弹出一个火诀，点亮了窗边香架上的蜡烛。
烛火亮起，照出了季无尘手里的物件，也照在了二人惨白的脸上。
那竟然！是一块缝隙中还燃着火星的长渊崖壁石！
苏畏看到，季无尘原本执剑的一双手因为地火的灼烧，掌心和指腹伤痕累累，有的伤口血迹未干，鲜血滴在黑色的崖壁石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季无尘似乎不知道疼痛一般，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石块，嚣张的魔气趁机肆无忌惮地钻入他的身体之中。
季无尘这个傻子，他在干什么！
苏畏气极，猛地抬起胳膊，将屋内的魔气全部吸进身体，霎时间，整个洞府中便清理得干干净净，一丝魔气也无了。
做完了这些，他立即大踏步走近季无尘的房间，将他手中的崖壁石一把夺了过来，目眦俱裂地喝道：“季无尘，你是不是有病？！”
这崖壁石是能用裸露着皮肤直接上手的吗？上面还淬着地火！季无尘是觉得自己修为高，就不会被地火灼伤灵脉和神魂吗？
手伤成这样，不去上药，也不用灵力护着，是嫌伤得不够重？
苏畏颤抖地握着那块崖壁石，感觉自己都要气炸了。
哪知季无尘对他的怒吼毫无反应，只是错愕地在桌面上摸索了一遍，又伸出满是伤口的手，停在空中感知了一会儿，才放下来淡声道：“离晔，还给我。”
苏畏正怒不可遏，预备无论季无尘说什么，都要大逆不道地骂回他。
这句话一出，整个人都懵在了原地。
苏畏微微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你叫我什么？”
季无尘坐得端正，静静地目视前方，手掌向上，似乎在等着捣乱的“离晔”将崖壁石送还到他手里。
苏畏试探着小声道：“师、师尊？”
季无尘还是不动，眼睛里的光彩凝固了一般，只是道“拿来”。
苏畏在他这一声中回过神来，他终于发现，季无尘好像是……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他听不见，所以在苏畏闯进洞府时没有听见动静，看不见，所以感知到有人站在房门口才会把他当做离晔。
意识到这一点，苏畏一时间手足无措。
怎么会这样，季无尘他出了什么事？
正当他心绪大乱之时，忽然听见离晔在外面大喊：“师兄！你今日肯放我进来了么？”
季无尘自然是听不见这话，他只是固执地伸着手，朝苏畏的方向又递进了一寸。
苏畏盯着他那只满是伤口的手，重重地将手里的崖壁石捏了个粉碎。
外面的离晔没听见回复，又喊道：“师兄，你听我劝，这事儿咱们还是从长计议。”
“你找柳梧要长渊石的事情师尊已经知道了，他都要气死啦，”离晔继续道，他知道季无尘素来不爱给人带来麻烦，故意道，“不然你以为他怎么会应那魔尊的长渊之请？那柳老头儿这回要因你受好一顿教育了。”
苏畏愕然，这崖壁石是季无尘找苍云宗宗主要的？他要这做什么？
但见得季无尘因“离晔”没有将崖壁石还与他，眉尖微微蹙起，低声斥道：“离晔！”
他张了张嘴，约莫是想说些训斥的话，最后也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不要劝我，我心中自有考量。”
什么考量？苏畏心中一片疑惑，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沉默许久。
外头的离晔忍不住又道：“我知道你着急，可这洗灵之术是只存于传说中的秘术，想破解没那么容易，不然以你的资质，也不会苦苦钻研了五年也没有太大的进展。”
苏畏脑中一片混乱，似乎有什么潜藏于深海之下的隐秘即将浮出水面。
“再怎么样，你也……你也不能以亲身试险，别还没等你破出解法，自己那一身修为反倒毁了，”离晔还在洞府苦口婆心地劝诫，“然后呢？你要怎么把那小子抓回来？五年了，他在崦野已经五年了，你以为他还是以前那个只会乖乖听你话的好徒弟？”
离晔的声音渐渐小去，苏畏再也听不见其他，只觉心中一片惊涛骇浪，巨大的浪潮遮天蔽日，头顶高悬，下一刻就要将他撕得粉碎。
季无尘静坐桌前半晌，声音低缓：“原来我不知，魔气入体竟如此疼痛……我只不过是取了这般小的地火石，便已尝到了灵脉灼烧的厉害……”
“阿衍……他该有多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