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畏怔楞在原地，一时不敢确信他听到的。
季无尘沉默良久，复又将手朝苏畏的方向递过去。
可还没等到，他忽然觉察到了细细碎碎的动静、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
他仔细感知了一会儿，一下明白过来，无可奈何道：“离晔你……”
苏畏看到他脸色的变化，也才反应过来，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被他捏碎的地火石碎成了渣子，颤抖中从他的指缝中撒漏出去，沙线似的轻飘飘地团在地上。
季无尘轻轻地叹了口气：“罢了，今日便算了。”
他收回手，撑着桌沿站起身，手掌上细小的伤口按压下去，在桌面上留下浅浅的血痕。
他摸索着缓慢向窗边走去，如寻常人一般从香架下翻出一只火折子，想要点燃窗边的蜡烛。
大概是想着有人在，虽然自己看不见，还是需要点灯的。
“此番师尊已经答应去找柳宗主，问问他苍云宗之人世代驻守长渊却不曾受地火侵蚀的原因，你且待他回来，也许有助于你也不一定……”听见屋里的动静，外面离晔的声音又响起，“总之这地火万不可再碰了，封闭五感固然有用，可恢复之时，火毒漫身也难以祛除，师兄……”
苏畏恍然。
像季无尘这样修为的修仙之人，身体中绝然只有灵气，以季无尘的品性，若他想钻研出洗灵之术，绝不会以清源派中他人来试，只能让自己沾染上魔气，再用洗灵术将魔气从身体中剥离洗净。
可是他这般的大能，靠近魔气时身体中的灵力也会本能地将其拒之体外，如此便只能先封闭灵脉和六识五感，以凡人之躯引魔气入体。
苏畏不知道他已经封闭了多久又何时恢复，只是看着第一眼就瞧出的削瘦和他满手的伤口心痛欲裂。
他的师尊，没有放弃他，五年了，仍然在想办法替他消除体内的魔气。
苏畏双目通红，说不出一句话来。
“……”
季无尘自然是听不见离晔的话，也看不见他手中的那只火折子其实是个哑的，他打开盖子轻轻地吹了一口气，估摸着蜡烛的位置伸了过去，平静地想要点燃那支本来就在燃烧的蜡烛。
苏畏看他这副模样，只觉得喉头哽咽，心疼得紧。
他连忙急步上前，从季无尘手中接过那只火折子，虽然知道他听不见，却还是轻声道：“师尊，我来。”
手中的东西忽然被人夺了去，季无尘似是被惊了一下，又感知到来人的动作轻柔，便垂手站着，任人去点烛。
他默默地立于书架旁，眼神空洞无焦。
往日仙风道骨、手执长剑的季无尘，上霄第一的北珩仙尊，此时竟显得柔弱可欺，教人可怜。
苏畏悄悄捻灭烛火。
外头的离晔见屋内熄了火，以为季无尘已经休息，叹息着走了。
苏畏听着外头脚步声渐远，用魔息将那哑火的折子点燃了，重新把蜡烛点亮。
温暖的烛火比方才更亮，将整间屋子照得洞悉无遗。
“点好了。”苏畏道。
季无尘茫茫然站着。
平日里他脸上的表情总是清冷的，高不可攀的，尤其是那两汪藏着寒冰似的眼睛，看过来时总带着震慑人心的气场。
但此时因失去五感，他自己也没觉察到自己此时的模样，如同一只卸去了锋利爪牙的某种毛绒绒的小动物，只剩下让人怜惜的柔软。
苏畏用力擦了擦干涩的眼睛，轻轻地牵起了季无尘的手腕，把他带到桌边重新坐下，然后从储物袋中拿出一瓶玉露膏用手指蘸好，很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涂抹在他的伤口上，仿佛手下是一件极其易碎的宝贝。
苏畏低着头，离季无尘的手掌很近，想要将那些伤口看得更清楚，他的呼吸不可避免地拂过季无尘的掌心。
在他没有看见的地方，季无尘眉头微微一动，露出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疑惑表情。
“疼不疼啊？”苏畏一边涂药，一边喃喃道。
季无尘当然不会回答他，他也没有注意到，自他把人从窗边带过来，季无尘就再也没有开过口。
“好了。”
苏畏把季无尘的双手放回去，看着逐渐愈合的伤口分外安心——这玉露膏是灵夷山的特制仙药，对这种伤口愈合有奇效，也不知怎的，自己随身带的储物袋中装了一瓶，想着是灵夷山的东西，他一直没用，今天刚好派上了用场。
季无尘忽然轻声“嗯”了一声。
苏畏正在系储物袋的手一滞，猛地看向季无尘：“师尊？”
他能听见了？苏畏慌了，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季无尘可以听见了，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听见了多少？是不是已经听出自己的声音了？
各种猜想一齐冒了出来，震得苏畏几乎要夺路而逃，季无尘才又缓声道：“我想你应当对我说了什么。”他抬了抬已经被苏畏处理好的手：“有劳。”
苏畏松了一口气。
顿了顿，季无尘又道：“你不是离晔。”季无尘说得很肯定，虽然他看不见，仍让人觉得目光沉沉。
苏畏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洪冥长老院里的？”
这句话在苏畏听来如同一句安慰。
还好……苏畏心道。
仗着季无尘听不见，他凑过去小小声道：“我是师尊院里的。”说完像是得了什么便宜，心满意足地坐了回去。
季无尘自然听不见这句。
许是记着他给他处理伤口，竟然没有催他走。两人默默地对坐，直到长夜将明，那根蜡烛快要耗尽时，季无尘才轻声道：“困不困？”
苏畏怔了一下，他从未听季无尘用这样温软的口气说过话，五年不见，他的师尊似乎不像以前那么凌厉严苛了。
这样一想，他又有些不开心，闷声回答道：“不困，师尊困了？”
哪知季无尘正好开口：“我困了。”
苏畏：“……”
若不是地上还有一堆方才苏畏捏碎的地火残渣，他都要以为季无尘是听得见的了。
不过季无尘这样一说，苏畏也顾不得其他，赶紧站起身，扶着他站起来。
他不敢碰他满是伤口的手，而是握住他的手腕，让他倚在自己的小臂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地火魔气，还是五年之后的自己比以前修为更高，苏畏扶着季无尘的时候，觉得他的师尊如今是这样的虚弱，好像一放手他就会倒下去。
十几步远的距离，走起来像是要折腾得他去了半条命。
苏畏看着身侧人苍白的脸，忽然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他抬起季无尘倚在自己小臂上的手搭在肩上，然后一俯身，一把将人打横抱了起来，疾步朝床走去，快速地将人放在了床榻之上，然后急速后退了两步。
抱人的时候挺稳，此时苏畏却指尖在抖，心跳也快得不像话：“师尊，冒犯了！”
说完逃也似的冲了出去。
如果魔尊大人头脑清明一些，敢回一下头，就能看到季无尘惊讶的神情，以及扣在床边、微微蜷缩的手指。
只可惜他心中早已沸反盈天，怕是再多呆一刻，他就会……就会怎样？
苏畏脑子一团混乱，竟完全想不通他方才是为何要冲出来。
怀着这样的念头，苏畏刚出洞府就见到离晔领着两个弟子去而复返，神色匆匆地从后山口奔来。
他走得极快，几乎是一个瞬移就到了洞府门口，那两名弟子丝毫不敢多言，脸色沉重地跟在他身后，看那模样似乎是出了什么的大事。
苏畏心觉有异，暂时放下脑中混乱的想法，赶紧屏息凝神藏在一株树后。
就见离晔直接推门而入，口中大声道：“师兄！师尊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酥酥：你五感尽失，我偷偷来看你，你也不知道
五层：你猜我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