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气比想象中还有震慑力,不止班上霎时安静下来,祝老师也讷讷地盯着她看,下意识捏紧手中粉笔。
好在钟老师及时换上了笑脸,望向讲台时朝祝亭晚客气点头:“祝老师,我先不打扰您上课了,课堂情况您随时和我反映。”
“好,”祝亭晚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粉笔搁在讲桌上:“主任慢走。”
这一声主任叫得不算顺口。
两人先前大多是私下见面,称呼上并不讲究,腻歪起来喊人“星岚”,客气时候称一句“钟老师”,是直到今天当着学生们的面,她才头一次改口喊了“主任”。
这声主任,钟星岚听得也不太自在,只点头“嗯”了一声就转身离开。
出了班门,她靠着墙边喘歇了下,才踩着高跟鞋快步离开。回到办公室里,她给自己泡了杯热茶,看茶叶在杯中缓慢舒展时,她表情才放松了些。
这届学生不算好带,经常是嘴上答应“好好好”而暗地里不服气。一周下来,好几个老师都和钟星岚反映过班里的纪律问题,尤其是脾气软的老师,更是拿学生们没办法。
她方才去巡查,老远就听见自己班里叽叽喳喳的吵闹声。钟星岚在班门口听了一会,犹豫着要不要出手帮忙。
倘若此时推门进去,免不了和祝亭晚正面打交道,而她并不想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纪律问题和人产生交集。
但班里的吵闹声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祝亭晚三番五次被台下的噪音打断。最后鼓足劲儿说出口几句批评,却也几乎不见效果。
钟星岚心里面替祝亭晚着急,又气自己班上的学生专挑软柿子捏,竟欺负到祝老师头上来了。
透过后门玻璃,看见祝亭晚无措又失落的表情,这才把心一横,硬着头皮推开门。
一进门,她就就切换成“教导主任专用脸”。站在班级后门,钟星岚甚至无需开口,只目光扫过的地方就鸦雀无声。
不怒自威,这是许多老师都有的特质,钟星岚也是自我修炼了很久才养成这样的气质。
但刚刚,自己绷着脸“发火”的一面被祝亭晚瞧见了,钟星岚心里却生出些忐忑。
生气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吧?钟星岚照照桌面上的镜子,镜子里,的确有张看起来不近人情的脸。
“哎。”她轻叹口气,把镜子换了个方向。
关于和学生如何相处这件事,她确实有些头疼。最初任教的时候,钟星岚还没有将自己武装成冷酷无情的模样,和学生们的关系还算亲近。
但当时她年纪和学生相差不大,压不住人,无论课程准备得多精彩,也难免有几个刺儿头捣乱,耽搁了教学进度。
她气急了,责骂学生几句,之前的亲切友好便全不做数了,被几个学生悄悄记了仇,眼神里藏不住的讨厌。
钟星岚为此心寒了不少,却也从中悟出门道:先当个严厉的老师,学生们起初也许怨气很重,但迟早慢慢发现你的好。
自那以后,她仔细斟酌,敲定了最适合自己的“工作人格”。钟星岚擅长将一切量化,在数字和量表的帮助下,她的“分寸”拿捏得毫厘不差。
唇角笑容的弧度,皱眉的时间,训话的声量,停顿的节奏……极致的细节把控,造就了区别于她“本我”的另一种模样。
在钟星岚的眼睛里,每个学生脑袋上都顶着一排排能量条似的小数据。
她精确地了解学生的平均注意力时长,洞晓学生的承受能力,知道何种程度的奖励最有效,更清楚惩罚到什么程度该适可而止。
所以即便是像刚才一样发火生气,也只是短暂的表演,并非工作的常态。
可是……祝亭晚看起来好像受了惊吓的样子啊。
钟星岚揉揉太阳穴,心里发愁。她心底里知道,既然铁了心放弃往“恋人”方向上发展,便无需在意自己在祝亭晚心里的形象。
人性却容不下那么多“我心里知道”。道理懂得再多,也还是本能地希望留给对方好的一面。甚至——钟星岚不得不承认,在她内心最幽深的位置,有一处小小的缝隙,从缝隙里望进去,是一处隐蔽的死角。
那是心底蒙着灰尘的一处晦暗角落。
这角落里,装着钟星岚平日最压抑的、连自己都不敢直面的想法。比如强迫。
钟星岚至今都记得重逢夜晚小巷口的那个吻。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热烈得难以抵抗。她半推半就的,推的是礼义廉耻,就的是内心渴望。
倘若重来,她确信自己还是不会拒绝那个吻,甚至期盼着吻得更久,更深,把六个三百六十五天的二十四小时的六十分钟的思念都融进沾着月色的绵软亲吻中。
以及那夜在星空下的帐篷里,在后来的酒店房间里,她都不止一次地想过,倘若祝亭晚真的有意让什么发生,那自己也心甘情愿,配合着一切发生。
就连那件酒红色的丝质睡裙,也是她斟酌许久才装进箱子,揣着不可告人的小心思特意换给祝亭晚看。
可是祝亭晚变庄重了。
岁月让祝亭晚变得成熟,沉静,而且十分的讲礼貌。她再不会像从前似的厚脸皮追自己大半个校园叨叨不停,更不会耍着小性子直白地索要亲亲或抱抱。
所以天知道收到那张小纸条,看见“我可以追你吗?”的工整笔迹时,钟星岚心里开出了多少丛绚烂的花团。
她开始轻笑,笑自己这一身的矛盾。她轻蔑地审问自己:钟星岚,你骄矜什么呢?是天真地等着历史重演,等祝亭晚像大一时候那样满腔热情地走向你?
旋即,笑容变得苦涩,因为答案显而易见是否定的。祝亭晚的热情,恐怕早在这些年的成长中消耗干净。
并且钟星岚清楚,主要矛盾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逃避的是自己,担忧的是自己,不擅长表达爱意的还是自己。
早些时候,她翻过学生的政.治必修四考卷,有一道题干这样写:
【鸡蛋,从外打破是食物,从内打破是生命。】而题目体现的道理之一,就是要人们学会关注“内因”。
连中学生都明白的道理,她当然也懂。
她知道,倘若这次还是被动地依赖着祝亭晚热烈追逐,自己也许有天会思想松动,会被牵引着进入一段亲密的关系,但她自身却不会有丝毫的成长,不会体验到由内向外喷薄着生命力的爱。
可关系不是目的,爱才是。
她始终头疼不敢面对的,是从零开始,培育自己爱一个人的能力。
要把过去那个被动的、爱逃避的钟星岚连根拔起,不再像可怜兮兮流浪小猫似的,瑟瑟发抖躲在车底下不肯出来,又幻想着一位善良主人从天而降把自己“绑架”回家。
啊,绑架。
如果世界上有一款让人冲动的酒,钟星岚觉得自己醉酒后也许会准备一条粗粗的彩色绳子,晃晃悠悠到祝亭晚家门口。
等祝亭晚一拉开门,她就一巴掌把绳子拍到对方手心里,软声嘟哝:“请求你,绑架我吧。”
真是累了,不想装了,不想当老师,不想管学生,连人都不想当了!就只想软塌塌地往门口一站,耷拉着耳朵,从祝亭晚那里骗一个比阳光还暖和比洗衣粉还暖和的拥抱。
钟星岚抬起眼睛,发现阳光果然很暖。太阳把窗影投射在墙上,将四分之三的白墙粉刷成橘黄的颜色。
而自己竟在大太阳底下无端思考了这样多的荒唐事!
钟星岚被自己的走神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在自己脸颊上轻拍了两下,拍走那些与工作无关的想法。
直到放学后,教育完班里那帮捣蛋的皮学生,她才给祝亭晚发去消息:
[你回家了吗?]
[我没有管好班级纪律,放学主动留下。]
[你现在在哪?]
[来我办公室。]
钟星岚看着消息,摸了摸自己鼻子,披上小外套朝综合楼心理中心走。
平时都是她和学生们讲“来我办公室”,现在从祝亭晚口中听到这句话,她才发觉这五个字叫人提心吊胆的。
即使没做任何坏事,被叫去办公室的路上也难免心虚。
“笃笃”,她敲门。
“进。”祝亭晚声音清脆。等钟星岚的脑袋探进来,她才柔声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我来,是有事找你。”钟星岚邀约:“工作上的事,不知道你是否乐意谈谈。”
“可现在是下班时间。”祝亭晚拎起包:“我今天不想加班。”
“哦……好吧。”钟星岚下午花了一节课的时间思考如何教祝老师管理学生,精心措辞,有许多心得准备分享。
“语气怪不情愿的,是有什么要紧工作吗?”祝亭晚又把包放下,坐回椅上,托腮笑道:“如果主任需要的话呢,我也是义不容辞的。”
“不是,没有,没有什么要紧事。”钟星岚被她笑得心里发毛:“你白天递给我的那张纸,我看了。”
“那你怎么想呢?”祝亭晚问完,自顾自摇摇头:“算了,我不是很好奇你的答案,走吧,学校里也不是谈这种事的地方。”
“现在放学了,静校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钟星岚淡声说着,把纸条从钱包夹层里抽出来。
留恋地看了两眼,然后轻轻放在办公桌面上。在祝亭晚不解的注视中,她两指并在一起,轻按着纸条平推至祝亭晚眼前:
“还给你。”
祝亭晚接过纸条,自嘲地笑笑,声音平静:“我就知道。”
就知道,纸条的宿命不是进垃圾桶就是换来一声拒绝。
可她抬起眼睛,却对上钟星岚噙着笑意的目光。
愣怔时,祝亭晚看见钟星岚薄唇轻启,声音像早春初融的薄冰:
“要还给你的,是这个句子。”
不是纸条。
作者有话要说:拖到现在才写完,真抱歉TA T。写这本的时候确实很不自信,但是放心好啦,我状态糟糕的时候是不会碰键盘写文的,因为就算硬着头皮也一个字都写不出,徒增焦虑。
每次开始动笔,都是心底里觉得幸福温暖,那种美好的感觉快溢出来了,才滋生表达欲。
所以每次更新,都是有暖心的事发生。今天的功臣是小狗,嘿嘿!
感觉小狗都是“爱”的天才,我这么苦哈哈地思考爱、追求爱,可是小狗从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刻就给了我全部全部最信任、最完整、最天真的爱。
晚安噜,我会把小狗教会我的有关“爱”的感受传递出来!希望故事更明媚更温暖,嘻嘻!感谢在2023-10-22 13:37:59~2023-10-25 02:5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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