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忽然停住。

“老乞丐刚刚喊的什么？就他这样，能与公主府攀亲？”

“少说两句，你可知对面的女子是谁？”

“谁？”

“不就是他口中与他女儿同屋而眠的好姐妹。这戏可有看头。”

众人面面相觑，有那么一瞬，喧嚣的酒肆门前变得静默无比，哪怕是后来听到动静赶过来看热闹的路人都睁眼张嘴不敢说话。

老宋丝毫不觉得气氛诡异，一心只想要钱，他仗着闻人璋敢与舟舟对呛，自以为傍上大腿，继续对舟舟叫嚷：“看你衣着华贵，想必家中有些钱财势力。现将我打出内伤，还不赶快奉上黄金千两以赎罪孽！”

楚易见他如此疯魔，满口尽是无赖话，心下惭愧低声劝道：“闻人兄，也许真是我们弄错了。这人就是个满口胡话的疯子。”

闻人璋转头往边上看去。这段路堵塞，中间堵了几辆马车，林家马车亦在路中央停下，他知道里面坐的是林念芷，方才场景不知被她瞧去几分。

路中央，林家车夫转身说道：“小姐，路堵了，还请稍待片刻。”

林念芷说：“外面发生什么事，下去看看。”

丫鬟制止道：“小姐不可，虽说今日已经去了许多地方，但闹市人实在太多，更别提现在全都挤作一团，大街上鱼龙混杂，轻易下车有损您的闺誉。”

林念芷手臂微抬，又想去掀车帘，丫鬟道：“奴婢来。”

林念芷放下手，边上丫鬟小心翼翼掀开一道薄缝，林念芷目光透过缝隙，狭窄的视线之内只能看到几个晃动的人头，丫鬟数着时间将车帘放下，很快连这些东西也看不见。

“巡城！”

“挑担的堵在路中央作甚！”

“车马快行！”

巡城骑兵护佑一辆马车经过，拥堵路段缓慢流动。

闻人璋早已转回视线，他捏紧拳头，木僵僵站在原地。他深吸一口气道：“是我冲动了，方才见此人滚在地上神情痛苦，以为他濒死，一时情急才发了难。”

边上的跟随者附和道：“是是是，见人有难施以援手，人之常情。”

大才子慈悲心肠，硬生生扳回几分道理。

闻人璋仍觉得不够，继续对舟舟道：“他一个老人家，就算为讨生活胡诌几句谎话，仁心者也应该体谅一二，不该苦苦相逼，断了人家活路。”

舟舟发现自己与闻人璋的每一次对话都无比心累，她不想解释，闻人璋也不想听。舟舟不愿与他废话，却下意识反驳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断他活路。”

闻人璋依旧觉得舟舟无礼，好人家的女子哪里会对路边乞丐下狠手：“你本来给他几文钱打发他走就是，可他如今碗已碎，受了伤，还是重伤。”

店小二捂着疼的胸口扶墙走出来，牙痒痒道：“这老乞丐不值得你为他说话，他一连多日进店讨钱，方才这位姑娘看他可怜，好心赏他些银两，他得了好处却不走，还将我撞到，赖在店里要这位姑娘多给钱，不给就伸手强抢，土匪一个，我迟早都是要报官的。”

闻人璋自以为对舟舟的人品了如指掌，但他说得越多错得越多，围观百姓就像墙头草，一时“哦”一时“啊”，他好心站出来主持公道，如今倒成了他不对。

闻人璋憋红一张斯文白净的脸，他放不下面子诚恳致歉，负在身后的左手五指紧握，他又将此事全算在舟舟头上，觉得她有意拉自己下水。

他不在意舟舟，却在意林念芷对自己的看法，此时面子已经丢尽，他不再想管，于是顺着小二的话往下：“既然如此，交给官差定夺便是。”

老宋哪里肯让他走，喊道：“恩公，你别被他们骗了，这小二与她们是一伙！都是恶人！你快叫她赔钱给我看大夫，我内伤难医，胸腔疼痛难忍，咳咳咳，我五脏六腑都出血了啊！”

舟舟并未着急出手，目光淡漠地转了一圈，冷眼看着老宋装疯卖傻。

老宋恶狠狠对她说：“你还不赔钱？等我与家人团聚，定将你的恶行告诉他们。恶女，你身上淌的血是黑的！到时不仅你，就连你爹娘也要遭殃，他们一定后悔生养你这个不孝女！”

“你找死。”舟舟怒极反笑，目光望向由远及近的车辆。

“闲人让路！”巡城官兵清路，护佑一辆雕画朱雀的华丽马车停在路边。普通人哗啦啦全部散开，留下几个进退两难的世家子弟。

老宋背对街道，紧紧缩在闻人璋身后，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他见舟舟放完狠话并未出手，料定她在害怕，洋洋得意道：“你若诚心认错，我还能让他们饶你一命，料你也不敢打我，别说我妻弟弟妹不好招惹，我这恩公也是嫉恶如仇，怎会任由你当街行凶！恩公！你替我将她拿下，讨回药钱，我保你前程似锦，平步青云，我还有一个好女儿，我许她与你做妻！”

楚易等人往后看一眼，都要急疯了：“住口，住口，闻人兄，你快别理他。”

闻人璋不堪其扰挣开老宋的手，冷冰冰地怒道：“我不要你女儿，也并非你恩公。”

老宋信誓旦旦：“你不要我女儿？那是你没见过她。小女与郡主一般美貌，你不要她，那我将郡主许你如何，她身份尊贵，品貌端庄，温良恭顺，比这恶女不知好多少……”

他话音未落，一截横棍带着狠劲儿往他身上扫去，老宋再一次被抡倒在地，这次是真的胸腹剧痛，几乎要痛晕过去。

闻人璋惊悚后退，天气炎热，他面颊上却残留着刚刚那道挥舞而过的凛冽寒风。他猛一回头，巡防营统领奉锐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手中黑棍沉重如铁，后方两列骑兵拥护一辆朱雀马车缓缓而停。

杜若替舟舟挡着眼，舟舟问：“见血没？”

杜若说：“没有。”

舟舟让她松手，强作镇定地点头：“我其实一点都不怕。”

珠帘微敞，纱幔低垂，隐约透出马车中人影。

在场众人垂首行礼道：“长公主。”

老宋扑在地上，三魂被铁棍带走，剩下的七魄又被那声“长公主”带走，他去过两次公主府，从未得见赵山岚真颜。

第一次入府，乐璟撇清翠娘与乐家的关系，老宋不信。

第二次他又去公主府，心想郡主失踪，翠娘与乐璟是姐弟，郡主像爹，他女儿像娘，他断定自家女儿与郡主长得像，如果能抓住机会去长公主面前转一圈，长公主思女心切，保不齐就会让他女儿留下，而他也能借此机会翻身，从此锦衣玉食，富贵无忧。

结果好处没捞到，他反而被人丢了出来，那个赔钱货女儿也离他而去，他无钱买酒赌博，落得个沿街乞讨的下场。

老宋飞速定了定心神，他意外耐打，竹棍铁棍都没能要他性命，他撑起身躯，依旧去攀亲戚：“见过长公主，我是……”

但是有人比他更快，窈窕倩影穿过人群，对着车内娇声唤了句：“母亲。”

老宋焦焦定在地面，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人如遭雷劈。

赵山岚不管众人，只轻声问舟舟：“本宫远远听见有人喊你名字，所以过来。那人声音异常耳熟，可是复姓闻人？看来闻人家已经忘记上次的教训，连带忘记本宫的劝告，还想再尝一尝苦头是么。”

闻人璋自知理亏，立即作揖致歉道：“长公主恕罪，晚生一时情急乱了分寸。在此给郡主赔罪。”

赵山岚冷道：“你们这群文人，不去钻研学问，写好文章，天天宴饮聚朋结党，如今还在大街上纠缠女子议论是非，若是今日没被本宫遇见，你们还准备如何欺侮郡主！闲散小辈，倘若这就是我朝君子的气度，是未来栋梁之材，传到外邦人耳朵里，会成为怎样的笑话！”

楚易等人慌忙道：“我等听训知错，给郡主赔罪。”

赵山岚又问：“倒在地上的是何人。”

巡防统领奉锐上前将人挑正：“长公主问话，还不快答。”

老宋之前还暗暗祈祷长公主是个好说话的妇人家，如今听见她语气森冷，哪怕隔着帘幕也是威压逼人，老宋骨头都吓软了，浑浊的目光颤抖，趴在地上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我……草民是……”

舟舟居高临下俯视他：“母亲，此人辱我血脉，说我身上淌着黑血。”

“如此说来，本宫的血也是黑的，皇家的血都是黑的。”

老宋慌叫磕头：“不敢！不敢！”

巡防统领当即命人将其拿下：“出言犯上，按律当……”

不待他说完，老宋已经吓晕过去。

赵山岚一声冷笑，老宋被人拖走。

争执不下的闹剧被赵山岚三言两语简易收场。

舟舟钻进赵山岚车马，众人目送其远行。

楚易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道：“吓死了，果真是女王爷，她一说话，我汗毛都立起来了。”

闻人璋脸色极差，侧身疑惑问：“什么女王爷？”

“你不知？”楚易转念想到这人以前两耳不闻窗外事，好心替他解惑道，“长公主当年的绰号，以前大家私下里经常这样称她，近几年提得少，你不知道也是正常。”

闻人璋皱了皱眉，说：“既是女子，如何称王。长公主就是长公主。”

楚易很想抬扇想敲他脑袋，忽然想到大才子脑瓜金贵，他转道敲回自己的脑袋，无奈叹道：“算了……看见长公主边上那两列护卫没有？都是巡防营的人，你当他们为何一路护送车队，领头的奉统领当年受恩于长公主，在她手底当过金甲卫。”

闻人璋正经道：“金甲卫已经解散。”

“那又如何，别看他们人少，全都是各处抽调出来的精锐。不解散，他们永远是一支金甲卫，一旦解散归并他处，用不了多久，有的人调回原职，有的人继续往上爬……”楚易刚刚参悟其中道理，但有些话不能明说，“早让你别去招惹人家郡主，兄弟再问你一遍，你觉得她无礼，有没有想过她哪里来的底气？”

闻人璋沉思良久。

*

舟舟钻进赵山岚马车，亲密地往她肩上靠：“母亲为我作主。”

赵山岚轻轻刮她鼻子笑道：“就算我不说话，你会放过那群人？”

舟舟说：“当然不会站在原地任人辱骂。那老乞丐会如何？”

“先看他能否受得住杖刑，就算能撑过来，京城他是不能待了。”

舟舟点点头，突然问：“母亲，你觉得刚才那群人，真能称上栋梁之材吗？”

赵山岚微阖双目，耐心道：“小辈没经历过风浪，未经打磨，谁知道将来会成什么材料。但如果在朝堂上随意挑拣几个人出来，大多都与现在的他们一般，白纸一张毫无用处。朝官大多安逸久了，真要他们做事，天马行空不切实际，说出来的话听得人直想发笑。”

舟舟似懂非懂地点头。

回家之后，舟舟关在房里左思右想，终于捋出一丝新话本的头绪。她原想以老宋为原型衬一衬苦难，转念一想不行，当下看话本的人比以前少，有钱有闲的人才看话本，且最爱书生状元小姐千金，要他们耐心去看一个乞丐的故事，明显不可能。

她不如继续写书生，写文人，写才子。书生会背书，未必能中举；文人能写诗，未必会做人；才子愚心向善，未必能匡扶正义。

舟舟埋头整理思绪，她还得先起一个名字，舟舟简单写下几个大字：天下第一浮云才子。

“浮云才子君不笑，天生不爱笑，睁眼能识字，啼哭似念书，实乃神人也……”

先写好再写坏，欲抑先扬，把人骗进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