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浮云才子。”
醒木一拍，台下的瞌睡虫全被惊醒，老旧的故事大家听厌了，今日居然来了新鲜花样，虽然从名字上看仍是老套的故事，但无妨，总比翻来覆去都是那些熟人名字令人振奋精神。
说书先生抑扬顿挫。
“浮云国度汲日月之灵光，文曲高照，某夜天幕巨动，明星坠落，入一院内，恰逢屋中有妇人临盆，星陨同时啼哭声起，妇人诞下一子，名为君不笑。”
“君不笑，天生不爱笑，睁眼能识字，啼哭似念书，实乃神人也……”
噔！他敲一下桌。
“好材，读书好材！今日在君不笑耳边吟诵名家诗词，次日抽查，孩子乳牙尚未长齐，竟也能嘤嘤喃喃对准下半句。”
“其父惊讶小儿才能，自此之后，每日只让他做一件事——念书。好材，天生的读书好材！”
噔，又敲一下桌。
“不消多时，古今诗词无所不会，任挑一首倒背如流，好材，读书好材！”
噔噔噔。
“……好材！实在是读书好材！”
说书先生尽职尽责情绪高昂，短短一章叹了八十遍好材，他嗓音嘹亮，几乎将人群洗脑干净。直到他说完第一回，人群鼓掌叹的都是：“……好材！不对，好书！好书！作者真是鬼才！”
“鬼才嘿嘿……”
舟舟趴在案上笑，梦里都是别人的夸赞。
天上布了几大片雪白的云，蔚蓝之下仿佛浮满厚重的棉花，天略阴，但没下雨，风流得顺畅。
舟舟咂了几下嘴，她被一阵暖风吹醒。舟舟眼皮微动，撑开缝隙后，眼珠茫然地四处转了一圈，窗外一片落叶悠悠荡荡贴到她脸上。
舟舟呼一下将落叶吹走。
撑起身，手臂几乎没有知觉，很快涌上一阵刺刺麻麻的痒意，桌面上铺着写满字的纸，她只写了一章，文字尚未面世，没有说书先生念它。
舟舟睡眼惺忪地揉着胳膊。
“梦啊……”她有些遗憾。
舟舟埋头于案上，毛笔饱蘸浓墨，继续写了两页，她眼睛有些干涩，很快停下笔，走出房门，在自家院子里闲逛。
乐璟与赵山岚在一片阴凉底下看见她，乐璟招手唤道：“舟舟。”
舟舟上前，看见露天石桌上摆了一些物件。
玉如意，珊瑚雕，还有几幅山水画。
“这些是？”舟舟不明所以。
赵山岚道：“之前不是有几个人在街上与你起了争执，这些是他们送的。”
舟舟展开画，上方有名家墨宝与印章，价值不菲，如意和珊瑚也是赏心悦目，舟舟笑道：“哪里是向我道歉，大概是被母亲当街训了几句，有些不安吧。分别是谁送的？”
乐璟一一告诉她，舟舟没听见闻人璋的名字，并不意外，道：“这几个倒没怎么惹我，主要是另外一个。”
赵山岚道：“闻人家那小子过于自负，昨日道歉也是毫无诚意，还是欠些教训。”
舟舟说：“他来不来都无所谓，再说他本就不服气，到时候觉得我逼他登门致歉，他再随便往外说几句话，又全成了我的不是。”
舟舟知道以自己斤两，最多只能惹一惹地位相近的同辈，只要别人不撞上来，她不会……尽量少惹事。她自我反省道：“我以前是比较冲动，但已经改了很多，回京这些天，我没砸一家店，只锯了一株树，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没怎么发火。我感觉自己胸襟开阔，已经登上另一重境界。爹娘，女儿耳濡目染，起码学到你们八分处变不惊。”
“舟舟长大了。”乐璟与赵山岚相视一笑，赵山岚驱散下人，缓缓开口道：“坐近些，我们还有些事与你说。”
舟舟见他们神色突然郑重，不由得也正了正神色。
赵山岚另启一封信：“江篱的信，你先看看。”
舟舟接过信，快速扫下来，江篱在信中写她一路往南追查，沿着古泉村的痕迹，一直找到边境南城，最终在两国交界处追到那名行踪诡异的断臂男子。
江篱在信中事无巨细将捉拿过程一一言明，幸亏洛听风多派了几个帮手过去，那人身边也有人协助，大家合力才将人拿下。
此人名叫彭古，断了截胳膊，但身手奇佳，比起江湖草莽，彭古使出的刀法让他看上去更像宫廷出身，彭古被俘后嘴极严，一直叫嚣着要见赵山岚。江篱先一步先用飞鸽将画像与书信传送入京。
赵山岚接着将画像展开，她看画像时神情冷漠，舟舟问道：“母亲，您认识他？”
“多少年前的事了。”赵山岚一双凤目微敛，似在回想，“我还在宫中时与泠音走得近……你没见过她，她小我几岁，舟舟，你应唤她一声姨母。彭古是她殿前的护卫，有段时间她觉得彭古看她的眼神古怪，于是过来求助于我，我用了些法子将他赶出宫去，从此没听说过这人消息。他会联合别人对你下手，说不定是受到一些旧事影响。舟舟，是母亲连累了你。”
舟舟说：“不关您的事，都是他的错！”
赵山岚抚摸着舟舟头发：“他已经抓住，剩下的同谋也跑不掉。舟舟，除了他，还有一件事与你有关。”
“您说。”
“还是刚刚得到的消息，安柔不信和亲之事已经作罢，她知道你回来，于是使了些手段离宫出走。”赵山岚神色中浮现一抹阴霾，“大璃公主因畏惧奉北离宫出走，你那位舅舅知道后突发‘疯病’，一定要找人撑起大璃的颜面……又是和亲！朝官怯懦，几乎无人敢拦。泠音当初就是被他送到虓国，受尽外族人欺侮，只能靠装疯苟活。我们与虓国关系恶劣，早与她断了联系，彭古为人偏执，不会无端出现在南境，如果他之前一直追随泠音，现在突然回到大璃，说不定泠音已经……”
赵山岚冷静片刻，继续道：“如今的奉北比虓国只强不弱，大璃此战虽胜，但国情复杂，倘若我们今日在奉北面前主动退让，不止奉北，周边国家皆会觉得我们君主愚不可及，更会断定我们软弱可欺。舟舟，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怕。爹娘在你身后，洛家如今也在你身后。”
“洛家那边……”乐璟递给舟舟一块糕点，叹道，“时间还是有些仓促。”
赵山岚道：“只是将事情定下的话，给他们筹备的时间足够了。”
舟舟坐在边上，捧着糕点咬了一口，咀嚼时脸颊微微鼓起，她隐隐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
闻人璋在大街上闹了笑话，林家马车停在路中央，他觉得林念芷肯定将那些丢人的场景看了去。
这件事亦传到他爹娘耳朵里，他母亲叹气道：“璋儿，这次的事，还有上次，都与郡主有关，是她……故意找你吗？”
闻人璋低头垂目：“不知。”
“不管她是否有意，你以后都注意些。郡主生性娇蛮，身边没有好友劝阻，行事全凭她自身喜怒，如果她今后仍旧与你纠缠，你一定要果断拒绝，不要掉入她给你设的圈套。”
闻人璋说：“儿子明白。”
他母亲苦口婆心道：“我的儿，京中不知有多少小姐中意于你，就连公主都钦慕你的才学，但为娘还是觉得林家小姐最好。她讲规矩识大体，现在的林夫人虽不是她亲生的母亲，但她没有一日不尽心侍奉，听说她最近还亲自走了许多地方给林夫人挑生辰礼，要知道，她平常几乎不出门，可见她多么孝顺。你将她娶回来，既有利你专心仕途，为娘也好早日卸下管家的重担，享一享天伦之乐。”
闻人璋应和道：“是，只是我担心昨日的事情传进林姑娘耳朵里……”
他母亲笑道：“你平日已经攒足了声誉，一次两次没什么要紧的。再说林家也是满意你的，林夫人还在我面前夸过你，这门亲事跑不掉。等你成了家，郡主难道还能再纠缠你不成？”
闻人璋道：“母亲说的是。”
他母亲又说：“对了，听说最近有禽鸟商人入京，带来一种尾羽鲜红的鸟雀，按旧时婚俗来说，‘朱红雀羽，山河兽皮’，是天地赐福的象征，但武猎粗蛮，后面一句不适用在如今的君子身上，红雀又十分罕见，传说是朱凤后代，总是成双结对地出现，提亲带它们最显心诚。我儿快去讨个吉祥如意，早日给娘带个新妇回家。”
闻人璋依母亲所言找到禽鸟商人裘大。
裘大是个黝黑结实的汉子，正在撮食喂鸟。闻人璋说明来意后，裘大摆手道：“那对儿鸟本就是受人所托带入京城，已经被人领走。”
闻人璋询问：“能否告知买家姓名？”
裘大说：“这可不行。”
洛听风与他有些交情，委托他带一对红尾鸟雀入京，两日前他已经交货。
在那之后，洛听风还多问他一句附近哪些地方有凶兽出没。
裘大思索着这两样东西不太对劲，问：“你难道要成亲？”
洛听风不语，只是扬了扬眉，听到“成亲”二字时，他冷峻的眸光中溢出些许光彩。
“真的假的！”裘大好奇追问，“你要和哪家姑娘成亲？”
洛听风说：“还没提。”
朱红雀羽，山河兽皮。
红雀有了，现成的野兽皮毛也有，但洛家人聚在一起讨论时，总觉得哪里不对。
秦桐说：“其他礼已经备齐，唯独这两样……红雀难寻，委托别人无可厚非。这兽皮要是也用现成的，是不是不太够诚意。”
洛鸿川摸着下巴回忆当年道：“我们那时没有红雀，兽是现猎现杀现剥皮，你最好也去猎几只。”
洛听风说：“她不喜血腥，一定觉得野蛮粗俗。”
洛辞云建议：“总之先猎回来，看对面如何处置。”
洛观雨在一旁哈哈笑了两声：“你们在说什么，什么雀啊兽的，听上去就好像谁要成亲一样。”
他手上动作顿住：“等等？”
瞬间呆愣的表情与裘大一般无二。
……
闻人璋心中郁结，转身离开，他曾经事事顺心，现在处处碰壁，如今连一对红雀都寻不到，难道真是他做错了什么，老天都在与他作对？他心中不断萦绕着母亲与自己说过的话，止不住地想，如果自己与林家定亲，舟舟会不会去找林念芷麻烦？
闻人璋想得入神，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逛，忽然手臂一痛，不知是谁抓住他胳膊往边上拽，闻人璋惊慌地甩开袖子。
那人没好气道：“闻人璋，你站在路中间是想被笼车压死？”
闻人璋定睛一看，拽他之人竟是许久不见的谢运。
闻人璋对他言辞深表疑惑，不待他问，大路上轰隆隆一阵闷雷响过，闻人璋回头望去，两辆被黑布遮盖的巨大笼车缓缓行过，领头的父子威风凛凛骑在马上，洛夫人则由马车护送。兽笼之外，后面还跟着一列望不到尽头的长队，队伍中人抱礼抬箱，红绸扎满。
洛听风居高临下，路过时黑眸斜睨一眼路边的闻人璋，嘴角勾起一丝冷嘲。寒意转瞬即逝，他眸光微转嘴角放平，重新直视前方。
队列缓缓向前。
闻人璋望着洛听风背影皱眉：“他刚才为何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他……去的是公主府？”
闻人璋惊觉自己居然走到这片地方。
谢运对他的态度不如最初认识时友善，他质问闻人璋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别告诉我你要抢亲，你是不是见不得她好。”
谢家客人全都跑到百花洲习武，谢灵知道表弟心慕郡主，回家后将舟舟在百花洲时的每一处细节都说与谢运听，还与他说了大家心中猜疑——舟舟或许与洛听风有些牵扯，以及，洛家儿郎并非喜欢舞刀弄枪的女子，谢运当初随口一提，坑惨许多姐妹。
谢运闷闷听完，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白天无心念书习武，只想出来散心，谁知出门就撞上洛家的提亲队伍。谢运一路跟下来，公主府越来越近，他心如死灰，忽然看见闻人璋心不在焉走在路中间，差点被笼车碾死，他顺手捞了一把。
闻人璋听见“抢亲”二字，脑袋轰一下炸开。他远远看见洛听风下马、进府，身后长长队伍跟着一道涌进，其中一人手上提着金笼，笼里是一对红雀……
舟舟要定亲了？
可她不久前还与自己纠缠不休。
闻人璋手点了点远方，嘴角扯出一丝僵硬的笑意：“向她提亲？她会答应？”
谢运心中涌出一丝怒意：“闻人璋，我不知你在想些什么，但并非因为你是才子，所有人都得围着你转。”
*
公主府中，舟舟欣喜地接过红雀：“好圆的鸟。”
长辈在侧，洛听风忍住摸她脸颊的欲望，笑道：“你喜欢就好。”
舟舟接着望向巨笼问：“这里面是什么？你不会捉了两只老虎过来吧？我没见过真虎。”
舟舟将鸟笼递给巧儿，自己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去碰沉闷的布料.
洛听风出言阻拦：“等等……”
舟舟指尖离布还有三寸距离，巨笼轻微晃动起来，里面不知藏了怎样的怪物，隐隐传来如雷的闷响。
舟舟心肝儿一颤，连忙收手后退，她一溜烟躲到赵山岚背后，闷头小声说道：“这个不要。”
赵山岚搂住她：“礼退一件，这门亲事可就不能作数了。”
舟舟害怕地说：“活的，会不会跑出来？”
洛鸿川与秦桐正在不远处与乐璟交谈，洛鸿川耳力极佳，闻言回头安慰道：“不会，马上就死了。听风，快把它们拖下去杀一杀。”
舟舟差点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