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轻舟死了？

凛月一时之间脑袋空白，猛然想起徐轻舟昨日发疯的时候说过，他死之后，要拉着她陪葬！

她太阳穴突突地跳，手脚麻利地从床上下来，边问长笙情况。

“听堂溪院里的下人说的，大人前脚刚踏进了院门，突然就手捂胸口，直直倒了下去，眼珠子都翻过去了，嘴里吐出好些白沫，样子可吓人！”

“堂溪院忙活了一整夜，把御医都请过来了，还是无力回天。现下，府里的二少奶奶正操持着后事呢，外面人仰马翻的。”

凛月要尽快地趁着府中混乱逃出去。

她只是简单梳洗、收拾了包袱，庆幸她早就有看好的路线，准备从院东北角偏僻的小门逃出府，那里原先是有徐轻舟的暗卫把守，现在他死了，暗卫收到消息必马上自尽，无人看守。

凛月一路走过来大气不敢出，弓着腰，掀开覆盖下来的层层芭蕉叶，却意想不到正正撞上了个人高马大的汉子。

原来，江雪凝得知徐轻舟死讯，登时晕了过去。醒转过来后忙着指导二儿媳操办丧事，焦头烂额间，才突然想起浮翠院里那个她恨透了的仇人，匆匆派了几个暗卫过来杀人。暗卫们兵分几路，这扇门是平时踩点就知道的，他们也没有遗漏这里。

凛月汗毛竖起，来人是想杀她的，可那人并未动手，懵着脸上下打量她。

看来眼前这个暗卫是新来的，认不得凛月，被她少女的容颜迷惑住，她登时灵机一动，煞有介事大叫：

“夫人！”

暗卫果然往后看，凛月抓住时机，从他身边跑了出去，那人倒是反应敏捷，马上醒悟过来追，但凛月早就一个侧身，滚入草木掩映之中。

草木背后是个小坡，凛月滚着身子，一路飞快地往下，最后被一颗树拦截。

她爬起来，往周边摸了摸，扒拉开草叶，有个漆黑小洞，是徐轻舟暗卫们平时的藏身之所。

凛月闻到一股像死老鼠的臭味，她太熟悉了，这是典型的死人味。

里面的人已经死了。

凛月捏着鼻子，面不改色地爬了进去。

*

府内正厅满目白纱，巨大的“奠”字下方摆放一口昆仑铁木棺，棺盖斜摆放着，能看见徐轻舟的半截尸体，棺材前跪了一排排人，大人小孩齐齐恸哭。

道士们立在左侧，敲锣打鼓，奏唱超度，有个扎眼的小道士。

他白面粉唇，五官犹如雕刻，若遮住半张脸，可谓是倾国角色。可惜左脸上有一块奇丑的疤痕，导致美貌大打折扣。

小道士心不在焉，跟着老道士们唱会儿词又停下，不安分的眼睛四处张望，看了一会儿，最终落定在另一侧的白发妇人身上。

白发妇人颧骨极高，眼窝深陷，十足的凶相。有个小丫鬟恭敬地在她耳边低语。

“……人没找到，倒是找到了她的两个近身丫鬟，在外面押着呢。”

江雪凝瞟了一眼灵堂外，看到只有两个瑟瑟发抖的小丫鬟跪着，气得竖起眉头。

也怪她吩咐得急，没把那贱人的娇妖模样说得清楚。南宫凛月她是“见”过的。在早逝长子徐晞的房间里，有成百上千张她的画像。

“姨娘，咱们……”

丫鬟话音未落，察觉到身边有了异动。转过头来，竟看到一个小道士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对着老妇人弯腰行礼。

“是你。你要做什么？”

江雪凝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小道士，在他刚进灵堂的时候。

小道士的容貌，有几分像徐晞。

只是徐晞是徐晞，小道士是小道士，徐晞没有那块丑陋的伤疤，也不会这么流里流气的，这世间有谁比得过她那白璧无瑕的长子呢。

每想起徐晞，江雪凝就更恨浮翠院那位一分。

“有妖气。”

“你说什么？”

小道士欲言又止。

江雪凝：“说下去。”

“请看。”小道士自胸口拿出一面菱镜，他拿起镜子一照，镜中出现一层淡淡薄薄的紫雾。

“这就是妖气。平时咱们用肉眼看不到，用这辨气镜就能分辨出来了。府内妖气很重，若不将那妖除去，即便那妖不出来害人，这妖气也足够害死人。”

江雪凝血液沸腾。

徐轻舟之死难道与妖气有关？是那个贱人的妖气害死他的？

她感到更欢乐了。

徐轻舟暴毙，她一时间开心得撅了过去。这么多年了，这个渣男从未对她有过一丝一毫的爱意，完全只把她当作生孩子的工具。连最宝贝的晞儿死去，他都没有露出过悲伤。天上地下，他只爱浮翠院那个妖女，现在告诉她，徐轻舟是被那妖女的妖气杀死的，这不大快人心？

“此妖道行颇深，寻常人轻易杀不得。”

“那大师您看，该如何做……”

“我已布下捉妖网，她肯定逃不出府。现在，只需要把她找到，再用我的斩妖剑，即可诛杀。”

“好，”江雪凝给丫鬟使了个眼色，“你先去为恒轩，在书桌上一个檀木盒里，有一堆那个贱人的画像。你把那些画像拿出来，发下去给他们比着画像搜。给我仔仔细细搜，把那贱人找出来，带到这灵堂来。”

小道士的脸色微变，但默不作声。

丫鬟愕然，这可是已故大少爷的住所，去那里拿大夫人的画像……这，传闻二人有猫腻是真的？

作为一个合格的丫鬟，她懂得瓜不能乱吃，收起神色，忙应：“是。”

“稍等一下，”小道士叫住她，从宽大的道袖抽出一个罗盘交予她，“妖不好找。你们且用此物，按照它的指示找妖的方位。”

丫鬟道谢收下，却见那罗盘背部的花纹，刻画着个面容狰狞的怪物，觉得好生奇怪，既然是个斩妖除魔的道士，为何所用之物这么邪门。但她不敢多问，将罗盘收好，疾步走了出去。

月上柳梢。

下人在灵堂边摆放了桌椅，端好茶水，送上糕点，江雪凝邀请小道士一同坐下，脸上喜气洋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过年了，而不是死了丈夫。

糕点不好克化，江雪凝胃不好一向不爱吃，这一下吃了好几颗，还差点噎住了，小道士张了张嘴巴，似乎要劝，但他还是闭上了嘴巴。

“姨娘，捉到夫人了！”

周围乱糟糟的声音戛然而止。

小道士全身一僵，他缓缓站起来，目光所及之处，终于看到了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凛月的身上脏了，头发上贴着草叶，脸上还有了些泥土，但就算是如此狼狈，她仍旧露出桀骜的目光，一张摄人心魂的脸幽幽发光。

一时之间，众人皆惊叹于她的美貌与气质，眼睛都黏在她身上，不愿移开。

待反应过来时，人群中爆发出惊诧之声。

“她就是……大夫人……？”

“她看起来比我还小，我还要叫她一声奶奶？”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随后，一种猜测开始蔓延。

“她是妖吧。”

“啊？”

众人纷纷往后退。

在这个妖怪乱世的时代，人人都对妖怪谈之色变。

浮翠院里待了几十年，凛月已经很久没见到人们对她露出如此神情了。每当被众人团团围住，以死敌的目光进行审判的时候，她不由得回想成为异类的开端。

记忆的尽头，是一对平凡的老夫妻在小溪边救了她。他们含辛茹苦将她拉扯长大，日子过得清贫，但好在亲情融融。

十六岁出嫁那夜，养母梳她长长的头发，嘴里说着祝福的话语：“囡囡，你一定要幸福。”

养父送她出门的时候，老泪纵横，眼里揉尽了爱。

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体味到毫无保留的爱了。在绣鞋踏出那窄小的木门后，就再也看不到别人这么看她的眼神了。

嫁人之后，凛月按照一直以来的规训，体贴夫君，孝顺公婆，日子平淡却安心。直到两三年后她始终无所出，公婆开始对她冷言冷语，夫君也渐渐待她冷漠。

一开始以为她是得了不育之症，夫君纳了个小妾，直到又过了十来年，凛月的诡异越发显现出来，她容貌不变，与小妾所生的儿子站在一起，谁都看不出来她是个长辈。

凛月是妖的流言随之而来，在一个冬日的清晨，丈夫直接把还未睡醒的她从被窝里拽出来，丢在家门外冰冷冷的雪地里。

那个冬天很冷，冷得彻骨。凛月无处可去，抱着侥幸回了养父母家。

当时人间战乱刚止，又开启了妖怪乱世，凡人对妖怪的憎恶直接而深刻。

推开院子门时，苍老的养父母看向她，衰老的眸子里再也寻不到往日的爱意，只剩下直截了当的仇恨，他们指着她破口大骂，拿着宰杀畜生用的刀要杀她，村子里的人见她回来，家家户户闭门，还有人拿石子砸她，拿粪水泼向她。

从那时开始，凛月颠沛流离，再也没有资格去触碰凡人口中的幸福，后来新的皇帝颁布除妖令，将人与妖的矛盾推到了顶点，杀一妖者得百两黄金，凛月的日子过得更加艰难，数不清的人追杀她。

这世间的一草一木，都自有其位，为何她没有？浮萍有水可依，她竟连浮萍都不如。

凛月的手被紧紧捆住，挣脱不得，穿过人群，看到了站在台阶上的江雪凝。

烛火和月光映照之下，江雪凝的脸格外狰狞。

再看向四周，有剑映着月光。

她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好恨。

她还没有知道她到底谁。

她明明躲进了最难发现的地方，就等着时机逃出去，竟然有人可以这么快地找到她。

抓住她的丫鬟走出去，从袖中掏出罗盘给了江雪凝身边的一个人。

方才他一直站在阴影里，凛月没有发现，此刻，月光正好移动到了他的半边脸上。

在看清楚那人的容貌之时，凛月猛一蹙眉。

徐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