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天边响起一道惊雷,今夜这场雨比谈轻想象的还要来得快,他与福生和燕一只能躲到附近一处亭子里躲雨。福生生怕他着凉,给他披上了披风,谈轻等困了,差点趴在凉亭里的石桌上睡着,醒过来拍拍脸提神,便趴在桌子上叹了口气。
“裴折玉怎么还没回来?”
他一直在心里算着,裴折玉都走了半个多小时了,常嫔有这么多话,要跟裴折玉说吗?
福生也不好回话,忽然瞥见远处有一点灯火靠近,依稀是有人撑着伞走近,他以为是裴折玉,赶紧提醒谈轻,“少爷,你看那边!”
燕一比他们更早察觉,先一步等在凉亭的入口。
等那人走近,谈轻不由站起来,却在看见那人的脸时立马拉下脸,嫌弃之色溢于言表。
可那人也是直奔凉亭,身后的小太监撑着伞,未叫他身上的蟒袍被打湿,他走到凉亭前,燕一和福生纷纷行礼,口称太子殿下。
太子便站在凉亭石阶下,轻抬起伞面,露出一双似乎填满温柔的凤眼,“阿轻,是孤。”
谈轻看见他就烦得直皱眉,“这里有人了,不欢迎你。”
同样是遗传自裴家血脉的凤眼,太子的眼睛满是让谈轻厌恶的心机,远没有裴折玉的好看,谈轻每次被他看着,只会觉得恶心。
太子敛了笑容,走进凉亭里,似乎并不介意燕一和福生也在,轻叹道:“为了一个谈淇,你还要跟孤闹多久的脾气?阿轻,你可知道孤为了你,已经数次忤逆母后。方才若不是孤劝阻,母后不会善罢甘休。”
“打住。”
谈轻嫌弃地往角落退去,没好气道:“别再跟我说这种鬼话,什么叫为了我,你自己不孝敬皇后跟我有什么关系?而且就算你刚才不说话,贵妃照样不会让皇后得意。”
谁让皇后犯蠢,以为他很好拿捏吗?活该被夺权。
谈轻嗤笑一声,抱着胳膊靠上石柱,“再说了,你不是喜欢谈淇,要帮他夺去我的侯府取代我的位置吗?一个吃绝户还看不起金主堂兄,跟一个拿人当替身还想夺走替身家产给真爱用,你跟他可真是一对逼人。”
太子面色沉下来,望向福生和燕一,二人都低着头看似恭敬,也绝没有要退避的意思。
太子压下眼底的怒火,走近谈轻,语调尽量平和地说:“孤是喜欢谈淇,但孤也从未说过孤心里没有你。阿轻,你收下孤玉佩的事若让人知道了,今夜便不能善了了。”
他不说谈轻早就忘了,想起谈淇给他带的那块玉佩,谈轻撇嘴道:“那玉佩我早就扔了,现在大概在侯府的哪个角落吧,我以前也是太子伴读,太子赏我块玉佩怎么了?对了,我还答应过二房要给谈淇出嫁妆,那就用这个好了,我是说话算话的人,可也实在一个铜板都不想给二房了,正好,羊毛出在羊身上,送回去了。”
不说谈轻当时也不可能想到赔钱货会拿这玉佩说事,赔钱货的东西他拿着还嫌晦气呢。谈轻灵光一闪,越说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太子并未气馁,只是笃定地看着他,“你如此恨谈淇,难道不是因为心里有孤吗?你说你忘了旧事,连与孤的过往也忘了,可你上次却问孤要赔偿,你还是放不下孤。”
谈轻简直无语了,问他要赔偿就能证明他放不下吗?
太子见他不说话,眼里越发得意,“今夜母后取出来的信确实是你从前写的,你跟了孤十几年,又怎么能轻易忘记?阿轻,孤知道你这次很生气,孤可以纵容你耍小脾气,却不能看着你对母后不敬,你今夜在家宴上如此胡闹,实在是令孤失望。”
谈轻是越听越恶心,赶紧摆手打断他的满嘴屁话。
“等等!合着我今晚说的话,你是一个字没听懂是吧?”
谈轻打量着太子,眼神颇有几分惨不忍睹的意味。
“好歹也是当朝太子,就算不是绝顶聪明,也不能笨到这个地步吧?如此普通又如此自信,真是……”谈轻啧了一声,“让人下头。”
太子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谈轻毫不畏惧,直言道:“那我重申一遍,太子是吧,我刚才在宴会上的意思是,你以为我从前很喜欢你,其实并不是,我只是听皇上安排,为了做太子妃才跟着你,当然,你跟谈淇一起算计我双亲用性命给我换来的侯府这件事也令人非常恶心。但你是凭什么以为,你们如此对待我之后我还能依旧对你死心塌地?凭你是太子吗?你确定你能一直保住你这太子之位吗?在你放弃并且践踏了镇北侯府小公子、卫国公府唯一亲外孙的尊严和感情之后,你以为还能回到过去吗?”
谈轻嗤道:“真是可笑,以为自己是什么香饽饽,谁都要争着做你的太子妃?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局面,你斗得过贵妃的两个儿子吗?”
之前他看太子的位子是很稳的,可今夜宫宴上皇帝明显更偏宠贵妃,皇后都被压一头。
手下只有一堆文臣的太子,如何斗得过手中实打实掌着兵权又得皇帝宠爱的贵妃一脉?
太子果然面露愠怒,“放肆……”
“这就听不下去了?”
谈轻在皇帝面前尚且敢畅所欲言,何况对方是他根本看不上的太子,他斜睨着太子,颇有些厌烦轻蔑,“当你们拿从前的我当替身、当工具人利用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天的。裴乾,你别忘了,谈轻不只是与你一起长大的陪读,还是卫国公的亲外孙,镇北侯的亲儿子!他的双亲是为国捐躯战死的,他是忠烈之后,连你父皇都对他关怀备至,你怎么敢羞辱他?”
“我平生最厌恶的,就是连烈士之后都欺负的小人。”
谈轻由衷道:“你跟谈淇两个人,真的让我很恶心。”
从来没有人敢对太子说这种话,太子定定看着他,眼里几乎冒出火来,指尖也在颤抖。
谈轻看他这幅模样,却是好笑,“太子很生气吗?气就对了,被你们如此欺辱的谈轻也会生气的,现在不过将这些还给你们罢了。”
太子捏紧拳头,却又缓缓松开,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看来你这次是真的动怒了,所以连孤的话也不信了,不过谈轻,你真的以为嫁给老七会是好事吗?你不会真的以为可以凭借你外公之手,让老七复宠,然后报复孤吧?”
“那你可要失望了。”太子冷笑道:“你觉得贵妃好,其实她不过是为了她的利益,她今日能帮你,他日就能为了更大的利益陷你于不义,你自小跟在孤身边,不会不清楚这宫中处处皆是阴谋算计,值得你信任的人也只有孤。至于老七,父皇永远不可能重用他的,你的算盘是打不响的。”
谈轻是真的佩服这赔钱货的脑回路,明明都已经破防了,不知道为什么又把他自己说服回到自信满满的状态,又开始跟他说怪话。
事关裴折玉,谈轻便道:“你怎么就敢肯定裴折玉不会得到重用?皇上刚才夸过他的字。”
“到底是家宴,父皇做这些不过是给你看的,好叫你和你外公放心。”太子提到裴折玉,面色很是不善,笑意里透出浓浓的不屑,“孤记得以前跟你说过的,老七有病,八字与父皇相冲,自小就被父皇冷落。”
他看着谈轻,含笑眼神显然带着恶意,缓缓走近他。
“你若天真到认为这些可以靠你外公改变,似乎不无可能,可老七还有一个致命弱点,你可知道常嫔入宫不到半年便生下了老七?”
凉亭外雨很大,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几乎盖过太子刻意压低的声音,谈轻却听得一清二楚,随后惊得睁大双眼,对面却是太子那双冰冷而包含着讥讽与无奈的眼睛。
“他七岁那年得知自己的身世时,第一次病发杀了一个宫人,父皇勃然大怒,将他贬去浣衣局做最脏最累的活,只要不死,他就是一条狗,人人都可以欺辱,人人都可以打骂,连卑微的内侍都能踩上他一脚,常嫔也不敢吭声,直到数月后他松口承认他错了,才被接回皇子所。”
“一个野种,父皇恨他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宠爱他?”
“这些,他告诉过你吗?”
“你们夫妇真的如此恩爱吗?”
“阿轻,你太过在意儿女情长,但孤可是当朝太子。孤身边,注定不能只有你一人。”
太子说着轻叹口气,转眼看向亭外雨幕,眯起凤眼。
“对了,老七那怪病,每到雷雨天便会发作,这会儿,他应该快病发了吧。若是他病发时在宫里做出什么事,父皇可是会生气的。”
轰隆雷声响起,谈轻如梦惊醒,警惕地看着太子。
“他在哪里?”
他不蠢,裴折玉去了那么久没有回来,只会是被人算计了,这个人只会是太子赔钱货。
“老七之所以对你好,不过是为了得到你和你外公的扶持罢了,阿轻,你是被他骗了……”
谈轻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是问你,裴折玉在哪儿?”
太子有些不满,回眸看着他,面上笑容有些虚伪。
“阿轻是在求孤吗?你知道孤对你向来宽容,老七忤逆母后,本就该罚,孤管不了他,却愿意在母后面前护住你,只要你回头……”
“滚。”
谈轻口中吐出冰冷的一个字,冷冷看着他这张笑脸。
“赔钱货,你真的让人很恶心。”
被他在宴会上驳了面子,就将手伸向帮他的裴折玉。
这种人,怎么配做太子?
谈轻不再说话,转身往凉亭外跑去,顺手夺过凉亭外等着太子的小太监手里的油纸伞。
太子错愕地看着他的背影,福生和燕一也很吃惊。
“少爷,你去哪儿!”
谈轻道:“找裴折玉。”
太子神色阴沉,“就算你现在去,也已经晚了!你想要什么孤不能给你?偏要与孤作对?”
“关你屁事!”
谈轻回了一句,没回头看太子一眼,飞快冲进雨幕。
他不止一次抱怨过皇宫太大了,即使只是御花园,谈轻像个盲头苍蝇一样在这里乱转。
暴雨冲刷着宴会过后的冷清,夜色中的烛火似乎格外温暖,谈轻很快循着火光找到了一座位于御花园一角供人赏景时休息的侧殿。
他不知道裴折玉的怪病具体是什么,裴折玉究竟有没有如太子所愿在今夜病发惹皇帝不快,但直觉告诉他,一定要尽快找到裴折玉。
抛却被所有人轻视的皇子身份和众人口中讳莫如深的过往,他只是个才刚成年的少年。
推开侧殿大门,潮湿水汽跟着谈轻没入静寂大殿。
里面只有一个人跪着,是先前来找裴折玉的晴芳,她脸颊上有个红肿的巴掌印,一个人愣愣地跪坐在门前,直到谈轻出声才回神。
“裴折玉呢?”
晴芳眼瞳一紧,似乎是在恐惧什么,随即愣愣摇头。
“皇后娘娘命常嫔娘娘召殿下独自前来,就上次殿下阻拦王妃服用孕子丹一事责问殿下,责罚过后,命殿下罚跪一夜便离开了,可是殿下突然病发,推开皇后娘娘派来看着他的人走了,奴婢也不知殿下去了何处,只知道坤宁宫的人应该去追殿下了。”
谈轻定定俯视常嫔的这个大宫女,眼神有些冷漠。
“是皇后逼你来找的裴折玉,还是常嫔让你来找的?”
晴芳咬咬唇,垂头不语。
谈轻转身便走。
晴芳这才在他身后出声,“常嫔娘娘也是不得已的……”
谈轻顿了顿,便拿起搁在门前的油纸伞,匆匆离开。
看来他的直觉是对的,裴折玉果然被他母妃出卖了。
比起担心裴折玉在宫里病发伤人,他更关心裴折玉现在的状态,他现在会不会很心寒?
但裴折玉又到哪里去了?
谈轻是亲王正妃,可这宫里,到底是皇后的地盘。
谈轻出了偏殿,脚步慢了下来,神色迷茫地站在御花园里,身后远远传来一道人声。
“七弟妹?”
谈轻撑着伞回头,就见回廊上站着几人,竟是大公主夫妇、还有二皇子宁王夫妇几人。
方才叫住他的,正是宁王。
宁王是皇帝发妻的次子,谈轻在宫宴上见过他,只见他跟大公主和驸马说了什么,便独自上前来,走路时脚下果然有些不自然。
谈轻撑着伞走过去,因为不便行礼,便只点了点头。
“二哥。”
二皇子宁王年纪比裴折玉大不少,看着是一位成熟温和的青年,他闻言也笑着颔首,“本王和长姐刚从太后宫里出来,正要回去,这么晚了,七弟妹怎么还没出宫。”
太后宠爱太子,但更偏宠先皇后所出的长公主与二皇子宁王,这在宫中不是什么秘密。
谈轻想了想,如实道:“我在找裴折玉,他不见了。”
宁王似乎有些愕然,“下雨了,七弟怎么还在宫里?”
听他这话,谈轻就明白宁王也是知道裴折玉隐疾的人,看来太子没有胡说。谈轻摇了摇头,不愿多说,“二哥慢走,我去找人了。”
宁王叫住他,“你要去哪里找?”
谈轻还真不知道,仰着一张白皙精致的脸看向宁王,满是迷茫,宁王不由摇头失笑。
“七弟小时候,每逢下雨,都不喜欢待在太空旷的地方,你往角落找找,兴许能找到。”
谈轻眼睛亮起来,可看着宁王,又忍不住心生怀疑。
宁王更像一位温和的长者,耐心安抚道:“去吧,早些找到人,回去换身衣服,都湿了。”
谈轻低头一看,他走了这么久,衣摆和肩膀都被打湿了,这油纸伞果然没那么好用。
他思索了下,乖乖点头。
“谢谢二哥。”
他朝宁王点了点头,便转身往御花园走去,虽然心中还有些疑虑,但当谈轻走过每一处时也下意识地打量起御花园的每个角落。
雨太大了,御花园基本没有人,路边的灯笼也被打湿了很多,基本看不到路,谈轻全靠喊,一路找一路喊,几乎走遍整个御花园。
他连假山里的小猫咪都揪出来几个,愣是没找到人。
天色越来越晚,谈轻的耐心也快耗尽了,喊道:“裴折玉,你在不在?不在我先走了!”
没人回话,倒是天边炸起一道响雷,吓了谈轻一跳。
谈轻看雷响得越发频繁,赶紧闭嘴,跑去找地方躲。
他走后,假山石洞里依稀泄出一道几不可察的气声。
裴折玉安安静静地靠坐在里面,抱膝蜷缩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病发,脸色惨无血色,眉头也皱得很紧,像是在勉力遏制什么。
他的身体在颤抖,往日漂亮安静的丹凤眼阴沉失神,看着谈轻走远,悄然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他低头时,谈轻的脸就出现在了山洞洞口。
“原来躲在这里啊。”
裴折玉猛地抬头,漆黑的眼眸里被映上一点亮光。
眼前的少年手上提着不知道哪里来的灯笼,碎发被打湿贴在脸颊上,看去有些狼狈。
可他看见了裴折玉,便立时弯唇笑了,手中灯笼昏黄的火光,似乎瞬间变得温暖如春。
“找到你了,裴折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