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干什么？”

教室外有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是李亦许。

许亦厘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跑出去确认。真的是李亦许。

他站在栏杆前，垂着头往本子上记了几笔，这才抬头看来，对许亦厘不太有感情地笑了笑。

李亦许笑起来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勉强，总是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

许亦厘走过去，踮起脚想去看他手里的笔记本：“你在写什么？”李亦许马上把笔记本举高，不给她看。

李亦许的个子比她高很多，他不想给她看的话，许亦厘肯定是看不到的了。

“干什么这么小气。”许亦厘很想扭头就走，偏过头去闷闷地说，“我也不稀罕。”

李亦许低声笑了一下，这才把那个本子塞进她手里。

许亦厘看见本子的封面上赫然写着同学录三个大字，一时有些茫然：“这是谁的同学录？”

李亦许低头看着她说：“你的。”

“我没有同学录啊。”许亦厘否认。

“我替你买的。”李亦许自作主张地说，“你必须好好收着。”

李亦许不经世事，像是永远也不会长大，在许亦厘面前总是表现得很依赖也很任性，给她买了同学录，也只许她留一个人的名字。

李亦许甚至不是许亦厘的同学。

许亦厘翻开同学录来看了看，登时被逗笑了。基本信息那一栏被李亦许密密麻麻写满了，除了联系方式、家庭住址，还包括身高、体重、生活习惯、喜欢和不喜欢的食物和颜色，写得比个人履历还要详细。

“没必要写这么多吧？”许亦厘觉得好笑，看着李亦许。

李亦许静了一会儿，回答她：“有必要的。”

许亦厘沉默下来，在日落之前的走廊上和李亦许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李亦许把同学录拿了回来，板着脸说，“我先替你保管，高考完再给你。”

“嗯，”许亦厘点头说，“好的。”

李亦许问：“东西收好了吗？”

许亦厘说收好了，李亦许就说要送她回家。

许亦厘先回课室拿上书包，出来时发现李亦许靠在楼道旁等她。

不断有人从他身边走过，也有见他长得帅主动上前去打招呼的女生，李亦许一概不理。独自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李亦许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但他毕竟养尊处优，从头到脚都是名牌，外人很难把他和抑郁症联想到一起。

许亦厘走过去，李亦许这才抬眼看她：“可以走了？”许亦厘嗯了一声，自觉让李亦许拎过她的单肩包背上。

“你药吃了没？”许亦厘想起医生的叮嘱，不能自行停药。

“没吃。”李亦许说到这个有些不大高兴。

“为什么不吃？”许亦厘觉得他太任性，“医生既然说了，你就乖乖听他的话。”

“不想吃，”李亦许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又没有用。”

许亦厘原本打算劝说他的话霎时止住了。

“那也要吃啊。”她放轻了声音说。

李亦许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拉住了她的手，还自以为非常体贴地在楼道里问：“你们学校抓不抓早恋？”

又有路过的学生往这边看过来，许亦厘赶紧拉着他飞快地下了楼，走出校门后才回答：“抓。”

“那为什么没有人举报我们？”李亦许又问了一个很好笑的问题。

许亦厘笑了起来，倒还颇为认真地想了想，猜测：“可能是因为他们都不认识你吧。你又不是我们学校的。”

所以李亦许写同学录实在很没有必要。

李亦许安静片刻，反驳说：“本校的女生被外校的勾搭走了，不是更应该举报吗？”他的表情特别理所当然，还有些许得意之色，仿佛在这个问题上争论赢了是什么非常厉害的事一样。

许亦厘看着他，反问：“你那么想我们被举报吗？”

李亦许瞬间偃息旗鼓，不说话了，闷闷地说“不想”，又变回了平时那个心情不好的可怜小狗。

许亦厘的家和他在不同的方向，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是他们要分开的时候了。

其实他们几乎每天都见面，就算明天不见，后天也会见到，许亦厘本不应该觉得不舍。

红绿灯滴滴答答地闪烁着，日暮时分的马路上车流不止歇地穿行而过。

这时，李亦许开口说话了。

噪音很大，许亦厘听不清，大声问他说的什么。

李亦许微微躬身，头快要抵在她的肩膀上了。他的声音方才清晰地传入耳中：“同学录，你还是看看吧。”

许亦厘不太理解他这一会儿说要替她保管，一会儿又说要给她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用眼神表达疑惑。

“你拿着，”李亦许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他从包里拿出同学录又塞回到她手里，重复，“你先拿着吧。”

说完他拉上外套的拉链，转身大步往反方向走远了。

许亦厘站在马路边重新翻开了同学录。

李亦许写了第一页，第一面就是许亦厘看过的那份万分详细的基本信息表。但当她翻到背面才发现，李亦许还在“有话说”一栏上多写了几个字。

—不要离开我。

—

许亦厘的家离学校很远，坐公交要花上一个半小时，她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家在工厂边，夜里有许多工人光着膀子坐在大院里喝酒打牌。他们看见许亦厘就大声笑起来，用方言说下流话，几十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小腿。

许亦厘加快了脚步。

穿过走廊，闻着烟和酒的臭味，她仿佛从开阔明亮的大路一下子跌入肮脏混沌的山沟里。

来到家门口，许亦厘掏出钥匙开门，然后迅速地将门反锁上。她踮起脚，确认门外没有人跟踪之后，这才松了口气。

家里几乎没有一点食物，许亦厘很饿，但没有办法，她只能挨饿。

许亦厘很贫穷。

书包里还留着李亦许给她买的半个面包。那还是今天早上一起去学校的路上，李亦许发现她总是看着面包店的方向，非要拉她过去给她买的。

李亦许不通情理，看不出许亦厘囊中羞涩，连价格都不问就买了一个最贵的招牌巧克力面包，说要请她吃早餐。

许亦厘舍不得吃，午间休息饿得不行了才把面包拿出来小口小口咬了半个。剩下的半个面包被装在真空袋里，放进书包里被压得扁平，巧克力酱也有些化掉了。

许亦厘把这半个面包当作今天的晚餐。

吃完东西，为了节省水费，她去洗手间用湿毛巾简单擦洗了下身子，换上睡衣站在镜子前。

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许亦厘很瘦，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她每次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都会开始讨厌自己。

如果她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就好了，起码不会吃不饱饭，也可以买喜欢的书看。

如果那样的话，她会比现在开心许多吧。

晚上九点，许亦厘打着手电在房间里写作业，这个时候姨妈回来了。

房间门被大力推开，姨妈的身影遮住了走廊上仅有的光线。许亦厘立马赶在姨妈过来之前把作业收进了抽屉。

“你在干嘛？”借着残光，姨妈看她的表情很嫌恶。

“没干什么。”许亦厘回答。

姨妈嗤笑一声，抱起手臂问：“你这个月的生活费呢？”

许亦厘从书包里拿出她的钱包，小心翼翼地数出了十张钞票，走过去，递到姨妈眼前：“上次说好的，每个月一千。”

姨妈轻蔑地看了眼那沓钱：“还有水电费呢？至少也要两百吧？”

许亦厘愣了下，解释说：“我没怎么用水电的。”

“我一般不开灯，在屋子里打手电筒，”她说，“洗澡用的水也很少，能借学校公用浴室洗澡就在那洗了。”

姨妈脸色变得很差，骂她犯贱：“两百块钱都想贪我的？是谁在帮你交学费？啊？谁供你读书？这房子是租给你的！一千块够便宜了吧？你还当是孝敬我的啊？”

许亦厘是借读生，每学期的学费很高昂，她怕姨妈一生气就不给她交学费了，急忙应承下来：“两百块我明天再拿给你，可以吗？”

姨妈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提醒她“下个月的生活费记得准时交”，把门摔上之后就走了。

许亦厘像被抽干了力气，疲惫不堪地坐下来，从抽屉里拿出刚才没做完的试卷，却没有了继续写下去的心思。

她重新打开钱包数了数，只剩下一百元了。

不能让姨妈生气，她还想继续念书，那两百块明天必须要交到姨妈手上。

许亦厘只好鼓起勇气，给平时她打零工的那家便利店老板发消息：老板，不好意思打扰您，下个月的工资能不能提前预支给我？有急事很需要钱。

老板很快回复了：活儿还没干呢，就想要钱？

许亦厘看着那条消息，觉得耻辱，也觉得麻木。穷人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不能获得体面和尊重，也不配有自尊。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回复老板：好的，打扰您了。

走投无路之下，许亦厘盯着好友栏上那个黑色跑车头像看了很久，然后很慢很慢地打字。

—在吗？

—有事？

—能借我一百吗？

—拍张自拍给我，我直接给你五百。

许亦厘脸色惨白，闭了闭眼睛，还是打开了台灯，举起手机草草自拍了一张，发过去。

魏续发了个大拇指的表情包，如约向她转账五百元。

许亦厘收了转账，忽然觉得很伤心，趴在桌子上小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