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高悬，天色蔚蓝澄澈，如春雨洗就的明镜，空气中还混杂着泥土的清新和花朵儿的馥雅淡香，鸟雀叽喳在山脚叫个不停。

梨花开败，孟夏将至，对于修真界仙家百门万千苍生而言，今日是个好日子。

平日里几乎见不得人影的生死崖上已经挤满了人，山腰上也不乏凑热闹的围观弟子。

今日便是那作恶多端的大魔头身死魂消之日。

“沈行知修为已废，今日仙家百门长老精英都在此，他必死无疑！”

“太好了！沈行知终于要死了，没了他手上那把剑，他屁也不是！还来这么多人干嘛？”

“谁知道他那么狡猾的人会不会耍什么阴招，这是确保他死无葬身之地的！”

“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有动静，他不会真有什么后手吧？”

此人话音刚落，前方便传来一阵骚动。

“沈行知断剑跳崖，身死魂散！”

“沈行知断剑跳崖，身死魂散！”

这话一出，顷刻间如晨间钟声回响遍地，人群仿若鞭炮被点燃了引线，霎时噼里啪啦纵声雀跃，声势之大，沸腾之盛，惊起鸟雀燕鸦无数。

这是属于整个修真界的胜利与狂欢。

没人知道的是，就在那白衣红绶一跃而下之时，那人睁开了眼，脑中响起一道平静的声音：【宿主反派任务完成，已为您屏蔽痛觉，准备返回总局。】

——

“这是哪里，阁下是何人？”

沈离尝试挣开身上的绳索，没挣开。他感觉到自己现在丹田空空，最后一点灵力也已经散尽。

这说明，他还在这个世界，尚未回去。

柔软的绸缎隔绝了他所有的视线，双手被反捆在身后，只能凭感觉下意识地躲避面前人的触碰。

只是无论沈离如何闪躲，总有双手准确无误地落在他的侧脸，即使看不见，沈离也能感觉到面前人的气定神闲，猫捉老鼠般拉扯他，捉弄他，绞得他狼狈不堪。

沈离在脑子呼唤犬枷，平常总慢半拍的系统这会子过了许久却没有回应，只怕是已经先他一步回到总局。这种情况从前也有，沈离也不担心，唯独眼前未知的情况，才叫他头疼。

人为刀狙，我为人肉的滋味不好受，沈离只能猜测面前人的身份。他坠崖是在当着所有仙门百家坠的，能当着修真界数百精英的面儿将他救下的，放眼九州，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但是能为了他与仙门百家为敌的……

他想不出来。

他拿的是反派剧本，走的是反派剧情，可没有什么正道温馨救赎情节。

沈离试探道：“阁下好身手，千万人中救在下性命，如此大恩大德在下感激不尽，只是为何要蒙着在下的眼睛，可是不想在下认出阁下？”

面前那人嗤笑一声：“阿离不妨猜猜看我是谁？”说着，本来流连在他脸上的大手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抚过白皙的脖颈，慢条斯理扯开沈离总是系得一丝不苟的衣襟，在锁骨处来回摩挲，好像孩童玩到了有趣的玩具，爱不释手。

沈离心下咯噔，坏了，又一个冲他身子来的。

那人又凑近了，补充道：“猜错了可是有惩罚的哦。”

这人的声线对沈离而言十分陌生。至少他熟识的人里，没有唤他阿离的。从前有人唤他行知、师兄，前些年还有人唤他师尊、岱渊长老的，近几年听得多的就是沈行知和大魔头，哪里有人这般亲密甜腻喊他阿离。

沈离忍住身心双重不适，还不待他从记忆中翻出适配的人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只觉得肩胛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像是被大型野狼利牙刺入，要活生生啃掉他一块肉。

沈离下意识地呼痛，那人凑到他耳边，声音阴冷低哑：“不猜？”

疯子！

沈离几乎第一反应便是如此。

“猜猜猜，阁下总得给些提示，空口无凭的，怎么猜？”

那人道：“阿离想要怎样的提示？”

沈离道：“阁下年龄几许？可有心上人？家住何方？家中几口人？可有兄弟姐妹？修的什么道？姓甚名谁？有什么道号？”

那人似乎是笑了，冰凉又极具危险，如寒玉将崩，又带着逗弄的味道。

浓烈的男性气息倏地将沈离困得密不透风，他的耳蜗本就是敏感处，面前人的气息尽数喷薄其中，沈离不用碰都知道，耳垂已经红得发烫。

偏偏这个人心思极坏，离他更进了一步，唇瓣若有若无地靠近、触碰，恨不得要将他耳朵吃掉，待他半边身子都酥麻的时候，语气恶劣，轻声说：“阿离太贪心了，不过我喜欢。”

沈离的脸腾得红了。被气的。

却不知这幅光景落在面前人眼中，是赤裸裸的诱惑。双手捆绑，红绸覆眼，两颊绯红，薄唇微张，如何不像对他盛情邀请。

沈离正欲反唇相讥，张口间唇瓣蓦然被堵了个密不透风。绸缎之下的凤眸倏然瞪大，似是不敢相信，随即恼羞成怒，寻着探入口中的异物狠狠咬下去。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在他动嘴之前，及时从他口中退了出去，沈离恼怒得很，一时没收住力，一下子咬到了自己的舌尖，生理性的泪水顿时濡湿了绸缎。

沈离显然下了几分狠劲。这若是从前，三千世界里的大反派沈行知，向来是他戏弄别人，何来这般被人戏弄？冲他身子来的人那么多，偏偏碰到了这么个疯子，还是在他被绑得动弹不得、犬枷也离他而去的时候。当真是玩鹰的被鹰啄了眼，夜路走多了总能碰到鬼，出来混终究是要还的。

一只大手钳住他的下颚，强迫他张开嘴，声线愈发冷冽：“想要得到什么，总是要付出点代价，这还是您教我的，还记得吗？我亲爱的——师尊？”

时厌每吐一个字都死死盯着沈离，不放过他任何一处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曾想象过无数次眼前的场景，高坐明台的沈离被他这样低劣的人压在身下，面上会是什么美妙的模样。

怒不可遏。

奇耻大辱。

追悔不已。

没有，都没有，任何可能出现在正常人脸上的表情，通通都没有出现。沈离此刻凝起的眉，紧咬的牙关，还有脸上褪不去的红晕，无一不昭示着他因疼痛而气愤的心情，唯独没有一丝一毫因他的话而触动的变化。

时厌控制不住地在沈离脸上凌乱扫荡，他想揭下他脸上的面具，仿佛面具底下才会是沈离真正的表情，只有那样才能让他有一点点的安慰。他找不到一丝破绽，面具在沈离脸上严丝合缝，完美牵动着他所有的神经，将他的表情一一复现。

所以，他的话，没在他的心里掀起一丝涟漪。

便是一片羽毛落在池塘，都会荡开一点水纹，他在他师尊的心中，甚至抵不上一根羽毛的重量。

时厌力道粗鲁暴虐，覆眼的绸缎就这么被暴力撕毁，瞬间碎落成渣。

沈离下意识紧着眼眶抵御刺眼的白光，才粗略看了时厌一眼，又紧紧闭上。浓眉墨眼，薄唇窄鼻，是个符合他审美的美男，只是眼底疯意太甚，眼尾通红，活像被他辜负的狼崽子，沈离只一眼便觉得触目惊心。

沈离脑中飞速旋转搜索符合此类长相的徒弟，然后倒霉地发现——对不上。在他快要被他的凶狠碾碎之前，他斟酌着开口：“既然你我师徒一场，那便是缘分，从前为师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

半坐起的身子猛然被推到在床榻，脖颈间的疼痛和窒息感扑面而来，沈离蓦地睁开眸子，只见时厌掐着他的脖子，疯了似的厉声质问他：“我是谁！你说我是谁！”

沈离痛苦地皱着眉，若是这种死法，也太折磨人了，他还是喜欢干净利落地跳一遍生死崖。

“放……开……”

时厌手上的力度逐渐加大，沈离脑中愈发缺氧，意识逐渐被剥离。

又要死了吗？

下一刻，脖间压迫尽散。

“咳咳咳——”

时厌半扶着沈离坐起，方便他气喘得更顺些，待他止住了些，抬手拂去他眼角咳出的泪水，湿热的触感让他有些失神，也让他恢复了几分正常。

时厌眉间戾气隐去，嘴角掀起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手中的动作由掐改为了抚摸，一点一点贴在他的肌肤上，像是宽慰，语气温柔地提醒他：“师尊不记得徒儿没关系，徒儿发过誓，总有一日，会让师尊在徒儿身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在地狱的这些年，师尊在人间，过得好吗？”

“师尊，徒儿名叫时厌，师尊可要记住了。”

时厌，时厌——

脑中好像有一根神经被牵动了，像是被人强制丢进了一点火光，倏尔点亮了一片晦暗的记忆区域，有什么从他脑中一点点浮现出来。可还不待他说什么，胸前登时一凉，一阵天旋地转，他已经被人狠狠压在身下，一连串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

耳后，后颈，肩膀，再往下的蝴蝶骨，无一幸免。

沈离喘着粗气的声音断断续续从锦被下面传来：“记得，我记得你。”

时厌的动作顿住。

他听见身下人说——“我记得你。”

沈离见总算止住了发疯的时厌，赶紧乘胜追击又吐出几个关键词：“十年前，无眠山，梨花树。”

“还有呢？”时厌的声音晦暗不明，仔细听，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离其实记得不多，他之所以现在还能想起来这三个点，还是因为他那正派师兄醉酒后的一句调侃：“沈离，时厌，你们两个一个叫离一个叫厌，都不是什么好字，凑一起到还凑活，厌离，怎么样？既然这么有缘，他又无处可去，干脆你收了做你徒弟，如何？”

不如何。

他记得，他当初没答应来着。

沈离偏过头去看他，眯着眼费力地打量了半天，眼下那颗痣倒是眼熟，皱着的眉舒展开来，眼前的青年和记忆中模糊的身影重叠起来，那年他们师兄弟几个到无眠山除妖，在那大片梨树中还真捡到了个眼角带痣的小乞丐。

然后怎么来着？他先哄骗了他做了他的徒弟，又将他扮作女儿做诱饵引那山头女妖出来。引是引了出来，小乞丐也因此丢了半条命，那时候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反派作风就隐隐显露，为此还被罚了三个月的禁闭。

沈离面色不改，胡诌道：“还有，还有就是，当年在梨树下的孩子是你吧，我那时第一眼就觉得你我投缘，当即收了你做徒弟，如今重逢，为师自然是记得你的。”

时厌说：“哦？师尊记得这些，可还记得后面的事情？”

“后面的事情？”沈离痛心疾首：“实不相瞒，为师当年与那山妖一战，回来便昏迷了七日之久，一觉醒来就忘掉了无眠山的许多事，只记得收了一个徒弟，无论为师怎么逼问师兄，他都不肯告诉我。后来我又亲自跑到无眠山，寻了你整整七日，那七日来，吃不好睡不好，整日整日惦记着你，为师以为，你早就……诶，好在如今又能见到你，为师的心，总算是能安了。”

时厌无声地勾起一抹讥笑，嘲讽地听着沈离张口就来的瞎话，大掌抚上他的后颈，他的师尊现在很脆弱，隐隐可见的青筋无辜地暴露在他的掌下，一下，一下地跳动。仿佛只要轻轻一用力，下一秒就会砰的一下爆炸，鲜艳细腻的血红很快就会染遍他青白的肌肤，犹如雪中寒梅傲然绽放，一定很美。

“师尊知道，我有多想杀了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