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离：……感觉到了。
只是他这个人其实惜命得很，他既然被救了，能活就活才是正解。
“为师知道，你恨为师当年将你抛下，可为师也是迫不得已，如今为师已是修为散尽，你若是恨我，尽管将我一刀砍死，我便是进了阿鼻地狱，受尽十八般酷刑，也绝不说你半句不是。”
沈离退了十万步，说得情真意切，时厌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手中力度又加重了几分，咬着牙从嘴里憋出两个字：“闭、嘴！”
“好好好，为师闭嘴就是。”
说话时没觉得有什么，闭了嘴才发觉方才紧急丧失的痛觉霎时都回了笼，被咬破的舌尖传来一阵刺痛，沈离想忽略都忽略不了了。
“别动，舌头伸出来。”
沈离忍下心中的怪异，他其实不喜别人触碰窥视，更何况还是这么尴尬的部位。
时厌看出了沈离的拒绝，强硬地掰开他的嘴，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瓷瓶蛮横地往他嘴里倒，见他吃痛才放的轻柔了些。
“你，你放开我，我自己能来。”沈离含糊不清地说，却被时厌强势驳回：“别动。”
——
沈离在时厌的“帮助”下上好了药，时厌已经从他身上下去，就是不肯给他松绑，沈离开始哼哼唧唧，包括但不限于——“徒弟，我饿了”、“我渴了徒弟”、“哎呦我头好疼，长时间不活动，血液都不循环了”、“你给我松开，我保证不跑”、“徒弟，我憋不住了，我要解手”云云。
得到的回答也不外乎是“忍着”、“憋着”、“活该”、“不信”等等，唯独听到沈离要解手时，像是想到了什么，露出森然犬牙，笑得分外渗人——“我帮师尊。”
“等等，”沈离说，“我突然憋得住了。”
沈离闹了半天，撒泼打滚、撒娇卖萌、威胁恐吓什么手段都用上了，绑在他手上的绳子连松都没松。时厌就坐在床边，饶有兴趣地欣赏他的表演，时不时帮他理一下凌乱的青丝。
他不发疯的时候也是如此渗人。
沈离也不闹了，只侧过头，冷静地望向他：“时厌，我不管你救我是出于什么原因，恨也好爱也好，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的，注定做不成。”
“阿离终于不装了。”青年半眯着眼，如浓墨般阴沉漆黑的眸子像是雨过天晴一般，拨云见日，初现霞光。
时厌心情大好地在他耳畔落下一个吻，“至于阿离说的，能不能实现，得试了才知道不是？从今日起，阿离便跟着我，行善事，积善德。”
沈离先是对他的亲吻麻木，接着讶异于他的角度奇特，原来他吃的是清冷这一套，最后才想起来他一句话结束那轻飘飘的几个字——行善事，积善德。
沈离作为天命反派，做完了三千个小世界的反派任务，将每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最后交给气运之子去拯救，自认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期间也不是没有人妄图感化他，往远了说，悲天悯人的佛子，冰清玉洁的圣女，往近了说，从小教他法术的师兄，青梅竹马的小师妹，尊他敬他的徒弟，结果都一样，无一成功。
需要救赎的是身处黑暗的人，而不是黑暗本身。所以他听到时厌的话时没有什么触动，只觉得有些好笑，“善”和“德”，这两个字哪个和反派有关。
令沈离没想到的是，他才把他手上的绳索解开，还不待他活动活动筋骨，又拿出一根纤细的红绳，一端绑在他的右手，另一端系在他自己的左手，系好后抬起手腕在他眼前晃了晃，随即捏了个诀，红绳刹那消失不见，只剩一朵拇指大小的梨花沿着纹理嵌在表皮，栩栩如生。
沈离眯了眯眼，形影相随。传说中女子为了挽留自己变心的丈夫，将他捆在自己的身边，和鬼族交易，用一半寿元换了这形影相随，绑在两人的手上，她的丈夫从此再没离开过她的七步之内。
鬼族的人么。
时厌满意地点头，指着红绳消失的位置，笑意森寒：“形影相随，阿离现在再不能离我七步之外。我知阿离身为名门正派，偏生最爱的就是和正派背道而驰，如今阿离落在我手里，你越不喜欢的事情，我偏越要你做。”
——
卯时一刻，东方吐白，小镇长尚披着一层清冷如纱的月色，只疏疏落落几个行人荡过。若此时有人留心观察，便能看到长街尽头，有一黑一白两位酷似黑白无常之人正站在角落，心惊过后，大着胆子凑近瞧才知道是两位年轻俊秀的公子在说着什么。
那黑衣白领衣摆勾着金丝的冷脸公子，手中还拿着一把约莫三尺高的柱形长物，显得格格不入，不免让人多看了几眼。
那酷似黑白无常索命的正是沈离时厌二人，时厌手里拿的也不是别的，正是今日行好积德必备工具——扫帚。行好，从清道夫开始，积德，从扫大街入手。
当然，不是时厌扫，是沈离——被形影相随强拽来的沈离。
“开始吧。”
沈离挑眉，转头接二连三打起了哈欠，边捂着嘴边道：“许久不曾早起，还尚未吃过饱饭，这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啊，哈啊——不行了，我先回去睡会。”
时厌拿着扫帚，抱着胸，随意便挡住沈离的去路。
沈离换个方向，时厌就跟着换个方向，一言不发，但那架势分明在说，今天这地不扫就别想走。
“徒弟啊，真不是为师不愿，你也知道这人上了年纪，腿脚都有点毛病，还有这腰，哎哟哟，弯一会都不行。”沈离作势扶着腰揉了几圈，义正言辞道。
时厌讥笑反问：“阿离今年不到三十就说年纪大了，那些七老八十的人该怎么办？”
沈离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不至而立，只是修仙界的算法，我如今散了一身修为，身子骨又弱的不行，要是按照凡间的年龄换算，甚至不比那些七老八十的人。”
时厌却是不上当，抬头看了眼日头，好心提醒道：“阿离不趁着现在凉快扫，等会太阳出来了，可就更难了。”
沈离只好无奈接过扫帚，两手一上一下握着帚柄使劲，帚穗就在地面沙沙扫过，有一下没一下的，时厌以为沈离是觉得别扭，天机阁门下十八长老之首的岱渊长老出来扫大街，这样新奇的经历只怕是人生头一遭。
谁知下一秒，沈离就捂着心口，猛地吐出两口鲜血。时厌脸色瞬变，忙抓过他的手，两指探上腕间。
沈离随意擦去唇角的血迹，任由时厌灵力探入，神情无辜。
他现在本该回到总局，这具身体也应该坠下悬崖坐化成骨，本来二者各有归途，都有光明的未来。现在好了，他被强行救醒留在此处，这具身体却顺着原本的线路走下去，即使被治愈，没有灵力的维持，他甚至比一般人衰老得更快。
所以，他还真没有骗他。
“我带你回去。”时厌沉拧着眉，眼中闪过懊恼，说着就要动手将他打包带走，沈离立马阻止了他，“诶诶诶，等会等会，今日份积德不要了？”
时厌道：“怎么，你还有力气继续？”
沈离循循善诱道：“为师不行，不是还有徒弟你吗？”
时厌道：“什么意思？”
“徒弟让为师行好行善，为师自然不能辜负徒弟的期望，师父积德便是为徒弟积德，徒弟积德也就是替师父积德，现在为师积了头德，事未成，自然是不能断的，如此，只好委屈徒弟，让徒弟代替为师，续做这清道夫积德行善了。”
沈离说完，却见时厌只瞪着他，一动不动，恍然大悟道：“可是怕功德记不到为师头上？我这便借纸笔写张条子……”
时厌抓住沈离想走的手，气极反笑：“你当我是傻子吗？啊？沈行知，你还当我是任你哄骗的小孩子吗？”
“好好好别激动别激动，你不是小孩子，不过我也不是危言耸听的骗子，可以放手了吗？”沈离抬着下巴点了点，示意他的手腕还在他手里捏着。时厌冷哼一声，倒是松了手劲。见他又去捡那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在地上的扫帚，拦着他，道：“你这是干嘛？”
“接着扫啊。”沈离理所当然，“书上说了，既开了头，须得有始有终，积德这事儿，若有头无尾，积不到德不说，反倒遭噬。”
时厌不由嘲讽：“阿离还怕区区反噬？”
“怕啊，”沈离道：“若只是我自然不怕，为师方才便说了，师父积德便是为徒弟积德，师父若遭反噬徒弟也跑不了，徒弟不体恤师父，师父可舍不得徒弟。”
……
时厌握上他的手，眼中悦色正浓：“你说的可是真的？”
手上的动作被止住，沈离面不改色，哀叹道：“书上说的，左右你也不信……”话音未落就被打断，“不是这个！”
沈离只他说的什么，话头一转，囫囵道：“我何时说过假话？自然都是真的。”随后立马掌中一空，扫帚已经转移到时厌手上，正被他抡着在街角狂舞，马尾在空中荡出恣意的弧度，耳尖是墨发遮不住的红意。
左右沈离离不开他七步远，便向周围店家借了个椅子枕靠在阴凉处，不时指点着两句，哪个地方没有扫，或者哪个地方扫过了但是没扫干净。时厌也不恼，乖觉地听着沈离的话，指哪扫哪。
来往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加之众人的慕奇心理，见今日清道夫竟由囚犯老者换成了华服玉带的年轻小生，还有一位看起来虚弱不堪的俊美公子在旁指挥，这在封闭已久的小镇可谓今古奇观，不由口口相传，这条本就热闹的长街一下子万人空巷，堵得水泄不通。
好在沈离时厌都是个脸皮厚的，也不甚在意。
时厌动作很快，长街从头至尾就这么扫了个遍，收了工，便带着沈离迅速离开了那里。围观群众虽多，都自觉让出了路，场面好不诡异和谐。
只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一张小人模样的符纸不知粘到了谁的身上，随清风，随人潮被带往不知何方。
回到小木屋，沈离还没安稳一阵子，便让时厌从榻上抱了起来。
“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