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兮趴在肮脏的泥地上,敛声屏息。
黄昏将周围的一切都笼上一层带着微光的颗粒,似真似幻,给了骠骑披着杂草和树叶,趴在地上以假乱真的机会。
咕、咕……
林间传来疑似夜枭的叫声,霍兮一挥手,分散在周围的骠骑纷纷将小臂贴在地上,匍匐前进,从上往下看,像一块块会动的草皮。
咕、咕——
这两声枭叫格外绵长,霍兮抬手一瞬,倏地将头埋下去,鼻尖抵着湿漉漉的泥地,嗅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
“他们人呢?”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在几步开外响起,听脚步声约莫有十人。
“巡查的人还没回来?”另一名百越士兵抽出腰间的弯刀,“我去找。”
“别疑神疑鬼,那帮走狗敢上来就是找死。”
“蛴君的命令是时刻保持警惕,你难道还想上次的火再烧一次吗?去找!”
第一个说话的人边走边骂:“娘的,二十多个人去还不够——”
一语未完,他面前忽然窜起一道黑影,“噗!”
喉颈飞溅出的血沫刹那间覆盖他的脸,一声惨叫被死死扼杀在喉管里。
霍兮将手中刀柄一转,数十名骠骑腾空而起。
“大启走狗!”百越士兵怒吼。
“二十几个人就想看住你骠骑爷爷,”蔡牧牧架住一柄弯刀,用力挥臂,“做你娘的美梦!”
“走狗卑鄙!拿命来!”百越士兵倏地蜂拥而上。
刀光剑影之间,霍兮足尖点地,抬臂斩断一截粗木,口中吹了一声响亮的哨。
身后密林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霍兮当即与人拉开身位,喊道:“撤!”
“撤!”骠骑毫不恋战,麻溜地朝山下的方向跑去。
数百名百越士兵越过丛林,皆是被这前所未见的一幕震惊到了,震惊之后变为狂怒,提刀追赶:“想跑?!没这么容易!”
骠骑们连滚带爬冲向山地,边跑边往后扔身上黏的树叶,跑到山底下还不忘狂笑:“嘿,就是这么容易!孙子,追不上吧,哈哈哈哈哈哈!”
“大启走狗,拿命来!!”
蔡牧牧脚下跑得生火,见后面的人依旧穷追不舍,扭头吼道:“别怪爷爷没提醒,再追你们今天都得死!”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话唬住了,百越士兵脚步刹在山脚,皆是气得双目通红,但命令未到,谁也不敢踏出一步。
见他们不追了,骠骑也停下脚步,转身眉飞色舞道:“孙子,怎么不追了?腰折了还是腿断了?”
“不知道是谁上山就吓得屁滚尿流,怎么,天要黑了,不敢来了?”百越士兵不甘示弱,嘲讽道。
“嘿,忘了被火烧屁股那天是白天还是晚上?孙子的山,爷爷——”蔡牧牧屁股一扭跳到左边,屁股再一扭跳到右边,“来、去、自、如!”
百越士兵顿时脸色发青,骠骑见状,不约而同开始一下一下地扭屁股,每扭一下都伴随着掷地有声的几个字:“来、去、自、如!”
“岂有此理!”蛴君紧紧咬住牙关,狠揪了一把眼前的树叶,“我带人下去。”
蚣君冷瞥他一眼,说:“事有蹊跷,人已经到了山下,再追也没什么用处。”
“他们今日这般挑衅,我们就这么忍了?”蛴君啐了一声。
蚣君说:“蟜是怎么死的,你忘记了?”
蛴君背过身,深深吐出一口气:“我们的粮撑不了几天,你一直拦着不肯让我下山,是觉得这山上能自己冒出粮来?”
“你对临羡这个人了解有多少?”
“杀了阿郎,依你所言,上一任蟜君和蟜都是他杀的,”蛴君眼珠泛起血丝,“我定要用他的血,来祭我百越男儿郎。”
蚣君走过去,在他肩头拍了拍:“此人常年与我方交战,对我方了解甚深,我们却对他一无所知,摸不清底细的敌人对付起来会很麻烦。”
“可我们等不起,没时间给你去慢慢摸清楚这个人!”蛴君猛地掀开他的手,反抓住他的肩膀,“我只问你,粮要怎么办!”
“蛴,冷静。”蚣君眼神冰冷。
蛴君死死盯着他不吭声。
“他是临瑜的弟弟,十几年来临瑜都没有突破我们的防线,他也不能,”蚣君抬手往外指去,林间已滋生出层层白气,“圣气是对我们最大的护佑,他们不敢踏足这里,我们就永远存活,粮的事不可操之过急,一再下山太过冒险,他们现下定然有所防备,但再谨慎的人也总会有松懈的时候,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山林间渐渐生起乳白气体,它们古怪地缠绵着,整座山都萦绕起一种阴冷粘稠的气息。
咕、咕……
霍兮耳朵一动,冲正骂得起劲的骠骑吹了一声哨。
“走了孙子们,有种就下来,没种就夹着尾巴上山找虫子爹去吧!”蔡牧牧骂得浑身舒畅。
百越士兵憋了一肚子的气,直到上山也没疏解感觉,一路上都踢草踩泥,不知是谁踢飞了一只裹满泥的鞋,滚出老远没入丛林里。
没人注意,在他们上山时有另外两行人悄无声息地下了山,一切都被隐匿在浓郁的夜色之中。
临羡指间捏着一块尖锐的石子,不知是在树上还是石头上磨过,带尖的一头已经有些平了。
“咚。”他将石子扔进河里,带出一簇细小的水花。
戚文秋回到军帐悲痛欲绝:“我的鞋不见了,那可是我爹给我满十五的礼物啊!岚哥,你让我爬树放哨时可没说那树上有蛇,我一惊,鞋就掉了。”
“下次一定给你找回来。”风小岚敷衍着说。
“哎,算了,那泥脏得要死,找回来了我也不能穿,”戚文秋郁闷道,又兴致勃勃地跑到临羡身边,“侯爷,咱们今天收获不小啊,一共找着了两条隔离带,就是可惜两条隔得远,看不出什么规律。”
临羡持着笔在图纸上划出两条隔离带的位置,说:“不急于一时。”
戚文秋莫名觉得他说这话的语气有点耳熟,挠挠头想了一阵,余光扫到桌案处的杯盏,顿时恍然大悟。
侯爷这语气和这番话当真是像极了弈公子的风格!
“侯爷,”戚文秋试探地说,“这么些天了,南交那边儿怎么样了啊?弈公子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临羡手中微顿,语气平静地说:“管得挺多?”
戚文秋立马缩起脖子。
“咳咳!”霍兮十分有眼力见地走过来,提起戚文秋的衣领,“三爷,要不我把他剁了吧,今晚换换口味。”
“放点儿辣。”
“得嘞!”
戚文秋奋力挣扎,声嘶力竭地道:“罪不至死啊!”
“三爷,”帐帘被高高掀起,蔡牧牧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连发炮筒似的不断喊道,“三爷三爷三爷!”
临羡搁下笔,把胳膊往椅背上一搭,说:“没正事儿就把你们一起剁了。”
蔡牧牧眉飞色舞:“天大的正事儿,外头有人自称是蜀郡来的,说是给咱们送东西来了,我看了一眼,竟然是——”
“哎哟军爷,小的当真是受人所托专门送货来的,里边是什么小的也是刚刚才知道啊!”马夫苦着一张脸,硬撑着头皮跟三名盘问他的骠骑对峙。
“不知道是什么,你是怎么进的城?城门口的人怎么放你进来的?”
马夫忙从袖口里掏出一块令牌,说:“军爷看看,这是咱们布政司大人给的牌子,小的给城门的大人看过便进来了,要是知道里头装的是这些,我也不敢……”
见临羡走过来,马夫当下噤了声。
“三爷。”几名骠骑对临羡拱手一礼。
临羡稍一颔首,站在马车前,车上还有三个没打开的大木箱,都由粗绳捆在一起。临羡对马夫微抬下巴,说:“打开。”
“诶是、是。”马夫连连应道,使足力气将捆绑着木箱的绳子解开,戚文秋过去帮了忙,一起将木箱搬下来。
“这是……”戚文秋看着木箱里的东西,揉揉自己的眼睛,不可置信地说,“火药?!”
“这蜀郡可以啊,藏着掖着这么多好家伙,”风小岚也惊得张大嘴巴,“三爷,这得够炸小半座山的了吧?”
临羡半蹲着身,拎起一包捆得极其严密的炸药,半晌,他笑了一声,抬头问马夫:“你刚刚说是谁派你来的?”
马夫膝盖骨发软,哪里敢让他仰视着说话,砰地跪下,欲哭无泪地说:“是蜀郡的布政司曹辛大人,当时、当时崔大掌柜也在!”
“崔大掌柜?”戚文秋眼前一亮,忙着举手道,“侯爷!这人我知道,是蜀郡最大的一家玉铺的掌柜,家里富得很。”
“这可真他娘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连火药都敢囤,”风小岚感叹,又灵光一闪,挨着临羡蹲下来,“不过三爷,他跟咱们素无交际,怎么想着给咱们送温暖来了?弈公子前不久回南交,难道是他…嘶!”
风小岚的肩膀被临羡手一撑,当成了个借力的点,临羡起身将火药重新扔进箱子里,若无其事地说:“家伙放好,别潮了。”
“诶不是,我这还什么都没问呢。”风小岚歪着身子站起来,一脸郁闷。
霍兮往他背上甩了一巴掌,一副很懂的样子,说:“闭嘴吧你。”
临羡看了霍兮一眼,喊了声:“霍将军。”
霍兮顿时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他抖抖身子,一脸正色地道:“在!”
“给我备点纸笔,讲究点儿的。”临羡微微一笑。
霍兮有些迷茫地看着他,说:“三爷,这随州哪有讲究的……”
“讲究的?纸笔?”戚文秋听见这句,探过脑袋来,“我有啊,皇都带来的,算得上讲究吧?侯爷你拿来写什么,我去找找。”
临羡背过身朝军帐走去,伸了个懒腰,似乎心情很好地说:“写感谢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