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去马骥家时，连见多识广的老张都有些吃惊，这个家和案件刚发生时他们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简直判若两地。这才几天，原来比较整洁有条理的小客厅，此时变得混乱不堪，孩子的尿片与还没有来得及扔掉的外卖盒子，一起散发出某种奇怪的味道，还不是那种单纯的馊臭。

厨房的门开着，台子上杯盘狼藉，有一股搜臭味被送进客厅——这两个人可是成年人啊，连垃圾也不不知道扔的吗？哎，毕竟他们在居丧中，多少可以理解。老张转换了思绪后，又回过头来观察这对小夫妻。

马骥清秀的脸上，似乎是那种永远无力、时刻准备好了等待坏事情发生的样子，这构成了一种独特而神经质的特征。王悦忽然想起，现在年轻人嘴里说的那种破碎感，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但马骥的那种破碎感，又似乎有些某种奇怪的韧性隐藏在其中。

与之对应的是他的妻子，那个高大的胖女人，看上去非常专横强势，但又非常虚弱。像是永远无法沟通，但又准备好了随时接受控制的样子，非常奇怪，非常不协调。这种不协调频繁地出现在这个家庭中，最突出的就是这两口子的不协调，无论从哪方面看上去都不协调。但这些不协调，是不是也负负得正，构成了更稳定、更持久的协调？

她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陈曦柔，弥补了她的长相，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又是一个不协调。

老张想：我小时候那会儿，那个年代几乎很少有人用撞色的搭配。现在，撞色不是太常见了吗？不协调又怎么了呢？不要大惊小怪，要见怪不怪，尤其是干我们一这行。

这，也是社会的发展，文明的进步，多元化的体现之一吧？

王悦心里念叨：陈曦柔，晨曦柔，多美的名字呀？看来，李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也是有颗琼瑶少女心呢，是个内心有着浪漫和美感的女人，可怎么活着活着，就把这些美好都磨灭了呢？

怪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现在看，别说变成三样来，就是变成百样来，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但宝玉终究是孤陋寡闻了些儿，有些人年轻的时候未必是宝珠，反而是经过岁月的雕琢打磨之后，老了倒变成了无价之宝。

还有一些人，至始至终都是颗璀璨的明珠，是岁月不曾打败的美人。

此刻，陈曦柔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到警察前来，也只是动了动眼神。她的呆滞中透露着完全无助，像个和妈妈走散后的小女孩。

马骥怀里抱着孩子，正摇晃着哄孩子睡觉，孩子不时地啼哭一声，表示她还没有完全睡着，不能把她放下。这两个成年人，也好像和那襁褓中的婴儿一样，无力又无助，很是让人同情。这样的人，会谋财害命？

“我们这次是来了解一下，你们家老太太生前的情况。”老张不想延长这两个孩子般的人的惊吓，便开门见山地说。

但是他们俩一时间都是一脸茫然，尤其是陈曦柔，对于感到不理解的事情，她下意识地躲起来，反正以前都是妈妈来处理。

想到这里，她“哇”的一声哭了：妈妈，妈妈再也回不来了！

她这一声，把老张和王悦吓了一跳，也把小婴儿从似睡非睡中惊醒过来，跟着哇哇大哭起来。这下屋子里一时间大人哭小孩啼，异常的热闹。

王悦感到一阵心烦，他看了看老张，老张早已经恢复了平时的镇静，再看看马骥，他那原本似乎很容易受惊吓的脸上，反而露出一丝安定来，此刻一边轻轻摇晃着胳膊，一边轻轻哼出安抚的音调。待婴儿哭声减下去之后，他又拿过一个奶瓶，滴了几滴奶在手上试了试温度，然后再喂给婴儿，同时还不忘时不时地过来安抚一下妻子。

一群孩子如果遇到了状况，总有一个孩子快速地长大，变成小大人，去照顾其他的孩子。

一个家庭也一样，如果父母是失功能的，也同样会有一个孩子快速地长成大人，替代父母的角色，照顾整个家庭。只是，这对那个快速长大的孩子，很不公平。

小婴儿很快被安抚下来。

终于，陈曦柔也停住了哭声，对着老张他们说：“我妈是被人害死的，我知道。我妈死得冤枉，你们要帮助我妈妈伸冤！我知道是谁害死的妈妈。”

“你知道？你母亲是被害死的？你知道凶手是谁？”老张他们对这些话感到非常吃惊，于是又对这些话进行了澄清。

“我知道妈妈是被谁害死的！”陈曦柔坚定地说。

老张和王悦对视了一眼，瞬间又转向陈曦柔，问：“凶手是谁？”

“就是他！”陈曦柔恶狠狠地用手指着马骥，脸上的肉开始剧烈地抽搐，肥厚的嘴唇哆嗦着，目光中充满怨恨，死死地看着她的丈夫。

咣当——马骥手里的婴儿奶瓶掉落到了地上，他满脸的惊慌，顾不上怀里的婴儿哭闹，而是一个劲儿地说：“你胡说什么？你不要乱说话！警察同志，你们别信她。她妈妈死了，她受了太大的刺激……”

“就是你！我知道，你不久前给妈妈买了巨额保险，你就想害死妈妈获得赔偿，你就是贪图她的遗产，你就是谋财害命！”陈曦柔愤怒地吼叫道，“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我吗？我们才刚刚看过《消失的她》，你就是里面的何非！”

马骥又气又怕又急又恨，最后居然气笑了，骂道：“你这个女人简直疯了，幼稚！”

“买巨额保险怎么回事？”老张冷不丁地插了一句，马骥打了一个哆嗦。

过了一会儿，他才尴尬地说：“她妈，我岳母，今年都63岁了。这么大年纪的老太太，每天还逞强好胜。你们是没有见过她跳广场舞的那个狠劲儿，脚咚咚咚地砸地，我都害怕她自个儿跳断腿。”

看到两名警察仍然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一脸无奈之色，继续说：“还有，她过马路从来不看红绿灯，这样危险的行为——”说到这里，他转向陈曦柔质问道：“你自己说，这样的行为，出事儿还不是早晚的吗？不买保险，就咱们俩的那点儿工资，她出了事咱们怎么应付？”

陈曦柔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所以你就准备趁此大发一笔？”王悦嘲讽地问。

马骥白净的脸变得通红，说：“我不否认。我知道不应该，但是，”他因羞愧而低下头，低声说：“谁不想发财呢？你们看到了，我们四个人挤在公司的一居室中，就这么个小房间，你们自己看看。”

老张和王悦早就注意到了，毕竟他们俩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坐的地方呢。

“如果有机会，谁不想改善一下生活条件呢？”马骥喃喃地说，似乎趁着两名警察打量房间的时候神游了出去。

老张虽然对他们家的情况比较同情，但马骥这样的行为着实让人难以接受，最后还是忍不住责备：“既然知道家里老人行为危险，你们就应该劝着点。这倒好，你们不仅不劝着，反而耍心思想着用人的生命赚钱，亏你还读过书？还是985的硕士研究生？就这？”

马骥被拉回了当下，被老张说得越发无地自容，最后拖着哭腔说：“你让她自己说说，她这个妈，谁能说得算？过马路闯红灯，好像全天下都应该为她让路一样。她从今年四月份到这里来，这才几个月，差点出事都不下于二十次了吧？那次连bit都给逼停了。当被工作人员责备时，她还逮着人家骂了一顿，最后人家只能很无奈地把她放走了。”

陈曦柔非常了解妈妈的性格特点，她知道自己老公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于是她就一直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不言语，似乎能够穿透墙壁，看向外面一样。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她不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了。这样的老太太，出事儿是迟早要出的呀！”

“还有她那种逮着谁跟谁干的性格，如果哪一天，她被人拿刀捅死，或者被人一棍子夯死了，我和曦柔一点儿都不带奇怪的。”

陈曦柔此时低下了头，但并不是因为感到羞愧，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好羞愧的。她对母亲的行为，总觉得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她不明白自己的老公为什么说的时候好像对此很是义愤填膺。

老张和王悦他们也只得摇摇头。虽然马骥这种做法在道德上挺可耻的，但毕竟，这也不犯法呀。

“和这样的人居住在一起，很难吧？”老张这虽然是很具有策略性地问询，但也确实表达了他的共情。虽然他自己性格稳定，耐受力极佳，但是如果摊上这么个丈母娘，还住在一起，保不准自己也要疯掉。

“确实很难，但也只是有时候。毕竟，我是逆来顺受惯了。”马骥自嘲地笑着说，但他话还没有说完，陈曦柔就吼道：“有什么难的？我妈在这里为我们洗衣做饭带孩子，你省了多少力气？你为什么要觉得难？她让你做什么了？”

老张和王悦又被这一番话惊得面面相觑。

马骥赶紧安抚妻子：“好了好了，不难，一点儿都不难，好了吧。”

然后又轻轻叹了口气，转向老张他们说：“其实，我妈也是这样的人，只是她死的早。”

两个人又是一阵惊诧。

马骥顿了顿，接着说：“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找了曦柔她们母女俩，是不是按照我妈的样子找的？我以为这样能够弥补母亲早逝的遗憾和痛苦......不过，也确实弥补了一部分。”

他汪了两眼的泪水，强忍住没有流出来，“所以，你们问是不是相处起来很难？是有些难，但不是像别人想象的那么困难，毕竟这些都是我从小就习惯的方式。有时候我会觉得非常熟悉，因为熟悉反而感到非常安全。”

小婴儿已经安然入睡，或许她也觉得非常安全吧。马骥把她轻轻放在卧室里，又轻轻带上了门，动作中透露出温柔和慈爱。

出来后，他指着那些垃圾对老张他们说：“岳母在的时候，我们确实会很省心省力，这些根本不用我们操心。”

然后他又苦涩地笑了一下，说：“感觉好像我又一次失去了母亲。”说到这里，他的眼圈又红了，陈曦柔也又呜呜地哭泣起来。

老张他们对这对夫妻充满了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