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艰难从铁栅的缝隙投落，地牢里光线极暗。
哒，哒，哒。
江洄的木屐踩在暗色石阶上，发出声响。
凌之妍紧随江洄，提裙而下。
这里是郡王府外院的地牢，昨天捉到的“鬼影”就羁押在此。
前面的男人一步一顿，走得甚是悠哉。凌之妍挺喜欢这个节奏，毕竟地牢昏暗，若一步踏空从高高的石阶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跟在他俩后面压阵的赵达等人就没那么舒心了。
这是走路吗？
简直是陪蜗牛散步。
赵达又瞪了一眼不小心走快一步踩掉他鞋跟的亲兵，他也想过提醒殿下，可他刚开口就被凶狠地剜了一眼，再瞧瞧走在中间小心提着裙摆低头审路的王妃，赵达心里委屈，但是不能说。
主子要照顾媳妇儿又不能明说，他们能怎么办？
陪着呗。
等终于走下石阶，立时有狱卒提了“鬼影”前来，架在十字木桩上绑紧。
“鬼影”一身飘逸女装，许是经历了激烈打斗的缘故，此时上衫只剩半边，露出的膀子上一截暗色疤痕从肩头而起，斜下隐入衣衫。
凌之妍挪开眼，这道明显是旧伤，但皮肉倒翻，仍触目惊心。
“孤王倒没听说过，傅小将军还有身着红妆的爱好。”江洄覆手，玩味地打量傅锦成。
傅锦成一直低着头，此时对上江洄的目光，虽身负枷锁，却沉稳坚毅：“殿下想如何处置我？”
“孤是个公正的人，”江洄道，“与其问如何处置，不如你先说说，日日来我王府花园串门，究竟为何？难道是我王府的胭脂格外红，连傅小将军瞧了也不由要当梁上君子？”
江洄话音未落，几名亲兵便低低笑出了声。
傅锦成脸色不变：“让他们都出去。”
“傅小将军也太开不起玩笑了吧。”赵达道，他走近一步，守在江洄侧方。傅锦成的功夫是一等一的，昨日捉拿时他们便见识到了，此刻他要求单独说话，赵达不由怀疑他有挣脱束缚的方法。
“你们都出去。”江洄却毫不犹豫道。
赵达自是不肯，但又不能不听江洄的话，踌躇片刻，只好带着亲兵和狱卒们离开。
地牢里霉味和酸腐臭气经年不散，凌之妍早就受不了了，她虽然好奇傅锦成，但现在人已经看到了，接下来的事情不是她能管的，所以趁着赵达离开的机会，她也提裙要走。
“等等。”
她提裙的手被拉住，等到赵达等人离开，江洄才又低声道：“你留下。”
凌之妍无语，这混蛋的手跟钢筋一样，她挣也挣不开，现在赵达等人都离开了，她想走也走不了了。算了算了，自己抓的人，也是她自己要跟来凑热闹的，现在江洄邀请她留下看审问，也算有始有终吧。
“臭，你快点。”凌之妍小声嘟囔。
“放心，很快。”江洄放开手腕，隔着袖子捏了捏她的手，像是某种安慰的信号。
咣铛。
地牢大门关上，内部的光线又昏暗几许。
傅锦成和江洄都没有说话，两人沉默对峙，凌之妍默默站在一边，如果不是因为傅锦成被绑着，她怀疑他们立刻就要打起来。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后，傅锦成率先道：“史家和孟家狼狈为奸，隐匿了数万户口，其中亦有傅家军退伍士兵，殿下与我目标一致，不如合作。”
“凭什么？”江洄道冷笑，“史家如今在朝堂上一家独大，有其庇护，就算是孤也难动孟家。你怜惜你的那些老弱残兵，要找死便去，孤做不做这事都影响不了郡王的荣华，何必跟着你冒险？”
“数万户口和数万顷良田，也打动不了殿下的心吗？”傅锦成道。
“可惜了，天下不是孤的，夺回来也没什么意思。”江洄懒散道，“傅小将军要是没有别的可说，孤跟王妃先走了，晚些孤会命他们给小将军添一床被褥，免得冻死地牢，岂不可笑。”
江洄说罢，傅锦成脸色明显有了变化，而声称要走的江洄也没动，两人一个懒散一个凝重，两相对视，也不知道在打什么哑谜。
刚才傅锦成提到的孟家凌之妍不了解，但史家在原著里是响当当的，那可是女主的母家，也是上代太后的母家，一门两后，何其荣耀，在大烨的朝堂上基本能横着走。
此前江洄提过范阳郡户口上的异状，也就是说傅锦成今天所说的事，他早就注意到了，现在却一副“关我屁事”的模样，怕是在诈傅锦成，他的目的是什么？
凌之妍敛下双眸，免得傅锦成从她这里瞧出端倪。
“一个月。”良久，傅锦成终于再次说话，“事情结束后，我可留在范阳，为你练兵一月。”
“傅家军骁勇，短短一个月怎么够？”江洄笑，“就三年吧。”
“你做梦。”傅锦成飞快回绝，“三个月，不能再多了。”
“半年。”江洄仿佛没听到傅锦成的后半句，“不答应的话现在就滚出范阳，孤亲自相送。”
江洄将最后五字说得抑扬顿挫，傅锦成本要再争，忽然就偃旗息鼓了。
他低声骂了句，道：“成交。”
“不错。”江洄抚掌笑道，“那孤先走了，你……跟这里好好道个别。”说罢，江洄无视还被绑在十字木上的傅锦成，揽住凌之妍，带着她往地牢外而去。
凌之妍没回头，但她寒毛根根立起，傅锦成的怨念仿佛能凝成实质，对着他们张牙舞爪。
江洄这厮气人的功夫实在非常了得。
凌之妍斜眼瞧江洄，他神情疏懒，好像刚刚只是在跟人闲聊，并没有做什么了不得的交易，更没有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野心。
“孤又让你知道了一个秘密。”江洄侧头，嗓音低沉，“王妃是不是该表示表示？”
他走路时也揽着凌之妍，让她走在地牢石阶的里侧，此时凑过来，凌之妍退无可退。
他怎么还惦记着这个？
“你怎么不问他为什么夜闯王府？”凌之妍道。
江洄斜眼看她，没有戳破她转移话题的企图，边走边说：“刺探敌情。”
“？”凌之妍不解。
“傅家军想要调查孟家，只有与我合作，傅老爷子不必说，傅锦成却未必肯信我，所以要亲自调查一番。”江洄道，“哼，白费功夫。”
“那他为什么穿女装？还把动静弄那么大？”凌之妍追问，原著里的傅锦成功夫很好，如果他真的要调查，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小屁孩喜欢炫技。”江洄道，“至于装束，他的个人爱好罢了。”
凌之妍一愣。
个人爱好？
你们古代人的爱好可真广泛。
凌之妍决定先忽略这个特别的爱好，继续道：“可是炫技轻功的话不是应该来无影去无踪？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就说明轻功不到家么？”
江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大笑。
恰好此时他们已经走完石阶，地牢的大门打开，阳光照射进来，让凌之妍忍不住眯起了眼。
“是啊，为什么呢？”江洄眨了眨眼，放开揽着凌之妍的手，吩咐赵达，“一会儿把人放了。”
赵达不清楚他们谈了什么，但他绝对听从江洄的话，立声应是，带着亲兵们又下去了。
“王妃。”待人走完，江洄面对凌之妍，负手倾身，在她耳边低低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在引出一个对手，一个足以追得上他的对手，以此炫技？”
对手？
凌之妍来不及反应，江洄已经回正身体，走了。
一直等在地牢外的挽秋和闻冬连忙迎了上来，凌之妍反复琢磨着江洄的话，还有刚才傅锦成的表现，忽然灵光一闪。她快步追上走在前面的江洄，话还没出口，下意识拍了下他的背。
“嗯？”江洄回头。
凌之妍：“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王府里的鬼影是傅锦成？”
“这么快就猜到了？”江洄笑。
“是你放任他，所以他才闹出动静，是为了引你去捉？”凌之妍继续道，“你说他是为了炫技，也就是说你的轻功至少跟他是一个级别的，甚至更强，是不是？”
江洄点头：“推测甚是道理。”
“你刚才还威胁将他赶出范阳，亲自，”凌之妍越说越觉得自己推测得有道理，“你……”碍于挽秋和闻冬在场，后面的话凌之妍没说出来。
恐怕江洄不仅知道傅锦成在王府活动，更早就清楚傅锦成的目的，刚才谈判时他对傅锦成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任何意外之情，甚至在凌之妍给他看玉佩的时候，也一派悠闲散漫。
原著里江洄跟男一苏琅比过武，连连惨败，沦为烨都笑柄，赵太妃为此气得三个月没有出门。而那连胜江洄的苏琅在面对傅锦成时，连三招都走不过。
江洄怎么可能比傅锦成更强？
甚至强到他说要将傅锦成赶出范阳的时候，对方连一点怀疑都没有。
“你当年跟苏琅比试的时候放水了？”凌之妍道。
江洄没料到凌之妍会提起这桩陈年旧事，有些心虚：“你也知道这桩事？”
“为什么？”凌之妍追问。
“多年前的旧事，孤不记得了。”江洄摸了摸鼻尖，“与其说这个，你刚才就没发现傅锦成的长相很眼熟？”
“别转移话题。”凌之妍抱臂而视。
“……”江洄无奈，瞄了眼挽秋和闻冬，用眼神警告她们别再跟着。
又走远几步后，他低声说了句话，但是说得太快，凌之妍完全没听清。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听不清楚。”凌之妍敏捷地扯住江洄手臂，不让他溜走，“快说，不说的话我一会儿就去告诉太妃你昨晚的事。”
“不许去。”江洄跟炸了毛一样跳起来，但很快又蔫儿了，“好吧，孤告诉你。”
“快说。”
江洄又瞥了眼挽秋和闻冬，确认除了凌之妍外无人能听见，他才凑到凌之妍耳边，快速说了几个字。
说罢，江洄侧头假咳一声：“孤先走了，别跟来。”
他步履从容，渐行渐快，生怕被凌之妍抓住嘲笑一般，飞速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
被留在原地的凌之妍：“……”
还能更幼稚一点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