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随着段修文的‘身死’的消息尘埃落定，这样一场牵扯着数十顶级权贵的绑架大案，无疾而终。
齐修怀没有深究，刘宪没有深究。
太像了，十七年前，上元节，大哥的案子，无疾而终，令人窒息的熟悉感，但刘铭宇同样没有心力去深究了。
有风无月，秋夜里的皇城平添了几分萧瑟。
所谓药香不过是骗人的鬼话，自古以来哪有不苦不涩的良药。
“殿下感觉可有好转？”
韩普挑眉轻笑：“要我骗你吗？”
“骗我也有点诚意啊，哪有您这样的？”来人清清嗓子：“给您一个好消息，您就快众叛亲离了。”
“哈。”韩普摇摇头不以为意：“你去见世源了。”
“我让他躲您远点。”
“那你恐怕白跑一趟。”韩普轻笑摇头：“以世源的心思，现在想的恐怕是如何乱中取势。”
“若是世源退出？”面前的青年不答反问：“若他真的卸去北庭职位，殿下可会容他离京。”
韩普不言，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犹豫。
原本他可以用三年放权，五年收权，用十年时间，牢牢压制住如今尾大不掉的三王。
可现在，他或许没有第一个三年，一切都不同了……
他若天命难永，朝中还有哪名皇子压得住世源？
———没有。
不论谁承继大统，都必然受到这位位高权重的同姓藩王的威胁。
而这势这权皆是他一手交给韩世源的，他韩普需要为此负责。
甚至皇子们为了拉拢这位军中权贵，还会许以韩世源更大的位更大的权。
“小宇，别问了。”
韩普眼中，没能很好掩饰眉宇间落寞的家伙，随即很是生硬的拉开话题：“殿下，晨辉找到了。”
“噢？”韩普笑笑：“人没事吧。”
刘铭宇摇头：“不过晨辉身上有伤，杜太医忌讳这个，不让他进太子府。”
“杜老也真是的。”韩普哑然失笑：“赶紧让他把伤养好，我可是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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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了？——”
符国泰有些艰涩的睁开眼，段修文正靠着青石墙坐在一旁。
符国泰眨眨眼：“这是哪里？”
天牢、诏狱还是大理寺，都没有把重要犯人混着关的道理。
段修文摇头，转而问道：“当时，为什么留下来帮我？”
符国泰但笑：“总得有人断后，为什么就不能是我？”
“大夫——”符国泰缓缓坐直身子：“咱们也算够得上生死之交了，好歹让我死个明白，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啊？”
段修文倒真认真想了想：“报仇……？算是吧。”
段修文垂下眼脸：“十七年前，齐修怀找的我家、阿魁家、小昊家。我们都是些不入流的江湖门派，能为朝庭办事，叔伯们都很高兴。”
符国泰：“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青年摇头惨笑一声：“朝庭不认我们，弃大家如敝屣。”
“所以，你们指摘皇帝的错？找上皇帝的仇？”符国泰愕然：“……这能改变什么？”
皇帝就是天，天道，天意，天命所归。
天子是不会错的。
“我不知道这能改变什么，但我们放不下。”段修文摇头似有失神：“这件事不对，合该有人站出来。我只知道现在沉默，接受这所谓的命，一定什么都改变不了。所厌恶的，依旧存在，所在乎的，依旧在这吃人的世道岌岌可危。”
“大夫——”
符国泰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终是归于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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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平三十六年冬，皇太子韩普病情急转而下。
群医无策，韩祖铭随即宣布大赦天下，发下文书，以黄金万两，再募当世名医。
素来不信鬼神的黎煦帝韩祖铭甚至请高僧入皇城为爱子祈福。
但是这皇城之中的靡靡梵音终是未能上达天听，皇太子的病情久久不见好转。
突入其来的惊天变故，将本就波谲云诡的皇城陇上更深的一层阴影。
东宫，太子府。
太医们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太医院的主事硬着头皮咬牙回禀：“殿下之疾与皇后娘娘当年如出一辙，臣等着实无能为力。”
“胡说！！皇后暮年才有呕血之症。普儿方足而立，怎会如此？！！”
那主事一头扣到地上，撞得砖石地面都发出一声闷响：“是微臣学识不精。”
“混账东西！！朕要你们做什么？！！”黎煦帝韩祖铭勃然怒盛：“都拉出去给朕砍了！！”
韩祖尧赶忙拦下韩祖铭：“皇兄息怒！！殿下病重，皇兄此刻应多积功德，祈福报，断然不可妄造杀戮。”
韩祖铭神色一滞，颓然一叹：“都下去。”
“父皇——”
韩祖铭身形一滞，三两步上到塌前：“普儿，感觉如何？”
榻上的青年勉力勾出一抹笑来：“让父皇失望了……”
“怎会……父皇已经向武云山的显圣道长祈福，吾儿会好起来的。”韩祖铭轻抚爱子的发顶，语气愈发温和。
青年闭目，缓缓摇头，只重复着抱歉之词。
韩普缓缓握拳，长吐出一口气：“儿尚有些事，不能放心。父皇——”
“天色已晚———”似是在逃避什么，韩祖铭略显急迫的打断韩普：“明日再说吧。”
榻上青年只含笑摇头：“不行，我怕来不及了。”
如鲠在喉，韩祖铭久久不语，久到韩祖尧都认为皇兄不会再开口时，韩祖铭终是长叹一口气：“传内侍来。”
子时三刻，东宫急诏，众人心下皆是一沉。
反倒是始作俑者最为云淡风轻，挥退了众人，韩普也不再顾忌什么君臣形象：“我这还没死呢，不准哭啊。”
刘铭宇勉强一笑，却也默契的配合着调侃道：“殿下喊我来，不就是交代后事。”
韩普果然一乐：“就是要把事都丢给你。没办法，谁让你当初，选择上了我这条船。”
眼前的青年语气无辜：“当初臣也没得选啊。”
是了，他们五岁就认识了。
这个打那时起就跟在他身后、喊着大哥的、他韩普的小尾巴，早就独当一面了啊。
韩普眼底闪过一片决然，缓缓敛下笑意的大黎储君一派肃然：“小宇，我死，朝堂必遭清洗。”
刘铭宇明白韩普的言下之意，颔首道：“殿下放心，我会尽力保全大家。”
不料韩普却叹息着摇头道：“这就是我担心的地方，你不要总是想着抗下所有。我比你更了解父皇————会死人，会死很多人，没有人能阻止父皇。明哲保身明白吗？顾好自己，顾好刘家。我不在，你没有义务去顾全其他任何人。”
“殿下——”
方欲辩驳的青年却被韩普打断，韩普强自支起身子，双手搭上青年的双肩，榻上久病不起的人慕然展现出了不容拒绝的强势：“小宇，答应我。”
“明白了。”刘铭宇不再多言：“我答应殿下。”
得到肯定的答复，韩普这才卸了力般又躺了回去。
从枕头下面取出一枚玉佩，韩普继续揶揄：“这玉佩我从不离身，便宜你了，留给你睹物思人用，好好保存。”
“殿下……”
被唤的韩普只是有些失神的望向床幄：“徐老、钱老外放厄封，允武、穆崎北赴兖州，你的手笔。我都知道……已经够了，别让父皇盯上你。”
榻上的太子储君幽幽叹上口气，言语中竟有幽怨懊恼：“你知道太多，父皇不会放心你，你是我的心腹，新君不会信任你。可你那么聪明，保全自己绰绰有余。所以啊，别再去管不该管的人，别再去碰不能碰的事。你争点气啊，别太早来见我，起码不能在韩世源那个混蛋前面吧？”
刘铭宇说不出话来，只能故作轻松的问起：“世源又哪里惹到殿下了？”
“说了你也听不进去。”韩普幽幽一叹语重心长：“你被这家伙的表象蒙蔽太久。罢了，自己吃亏去吧。”
“晨辉这小子，偏偏这时候弄的一身伤，我算是等不了他伤好了——”韩普出言埋怨，塌上的青年支起身子捂着胸口咳了一阵，再抬眸，似乎又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狡黠：“我都打点好了。小宇，跟他讲，太子府西北老地方，那个没外人知道的密道，会有人接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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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密道。其实是太子府敕造时供工匠进出的一条小道，本来建好就要封住的所在，故而图纸上并没有标注。
只是那时，尚且年轻的太子爷性子尚野，非但没有封掉这条路，反倒改成了一条密道。
问，就是留着微服出访用。
哪怕是微服出访也是要跟班的，身为卫队长刘晨辉有幸成了第二个知道密道存在的人。
通道尽头等着的不是生人，刘晨辉仍是有些愕然：“你——”
月色下，负剑而立的男子眼中晦暗难明，终了符巡山拍了拍青年的肩膀，一声低叹：“小侍卫，来的有些晚啊。”
太子府内，侍从仆役来来往往，一切如旧。
“他让我压了消息，你是第二个。”符巡山帮人推开了小半扇门：“还有时间，他在等你。”
双腿像是被灌了铅一般，明明只有几步之遥，青年却偏偏连抬脚都气力都奉欠。
床榻上曾经无比熟悉的人被明黄色的锦绸尽数盖住。
刘晨辉发现自己甚至没有勇气去掀开面前的锦缎。
“……殿下”
青年重重跪下，泣不成声。
中平三十六年腊月二十九日，夜，皇太子韩普逝于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