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断裂坍塌的轰鸣声久久不歇。
右肩不知是被什么捅穿了,动一下就痛的厉害。上方倒是还有一排空间,应当是身侧那条木梁、拦腰断开却没完全折断,撑起的一片空间。
如此看来,包间外那段空旷的位置,怕是不妙。
徐时清长吐一口气:“殿下听到的吗?韩尉——”
不远处片刻后传回动静:“咳——咳——先生我被压到了——”
韩尉显然被吓得不轻,失措张皇的声音已经染上了哭腔。
“压到哪里?”
“不知道——我动不了——肚子——肚子好疼……”
“殿下,冷静些。”徐时清保持克制:“永宁街是皇城卫的巡卫范围,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
韩尉只是闷闷的‘嗯’了一声。
徐时清叹口气补充道:“殿下即想坐东宫储君,就该拿出与之匹配的气量。保持镇静,徒然哭喊不过浪费气力。”
这回总算是有了正面反应。
“先生说的对——本王是储君不能慌张,会有人来救咱们的。”
“可是先生——困……能不能睡一会?”
徐时清不置可否,转口问到:“这之前,殿下要不要先听段故事。”
“殿下不是一直好奇臣为何不参加科举,臣讲与殿下。”
“不是不去是不能,臣在通缉之列。”
“嗯?!”韩尉强打起精神。
“中平十五年,臣生活的村子里闯进了一伙土匪。他们屠杀村里的老幼,洗劫大户们的家产。整个村子,只有臣活下来了。”
“只有先生…?”
“臣告诉那个土匪头子,二寨主私吞了村里富户的五十两银子,那个土匪头子收养了臣。”
“先生怎么知道这些……”
“那富户就是我家。”
一直平铺直叙的讲述者终究顿了顿。
“是我带着二寨主拿的银子,是我告诉他村中祠堂还有更多。那二寨主为了私吞钱货,留下了我。臣在他面前发了誓守口如瓶,然后当晚就将一切告诉了土匪头子。”
“二寨主死的很惨,而臣活了下来。”
“在土匪窝里,臣依旧如鱼得水,那土匪头子很喜欢臣,待臣视如己出。”
“慢慢那个土匪头子就做大了。臣就跟他讲,不如抢官吧,百姓手里才几个钱。”
“既然抢了那就抢有钱的,抢那些富的流油的贪官。贪官嘛,顺便就可以扯上一句替天行道,再给穷人分几口汤,一帮土匪,摇身一变就成了劫富济贫的义士。”
“名利收拾,土匪头子很开心,也越发倚重我。”
“人就是这种动物,你给他戴上一顶高帽子,他便再摘不下来。”
“一伙土匪慢慢开始真把自己当义士,真就劫富济贫,真就越做越大。大到引起官府的重视。”
“官府派大军剿匪,悬赏百金要土匪头子的脑袋。土匪们自然打不过,被打的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不过终究好人有好报嘛——”
徐时清更多了几分戏谑。
“一家曾经被救济过的农户,冒着生命危险救下了头目几人,头目伤的很重,农户们边节衣缩食的为他买药治伤。头目很感动,信誓旦旦的日后结草相报。”
“那后来呢……?”
“没机会了。臣到县衙,领了那一百两的赏银。”
“先生——”韩尉咽了下口水:“有点吓人。”
“哈哈哈哈哈,骗殿下的。殿下还困吗?”
“……不,还有点发毛。”
“殿下是怕故事里的人吗?”
“怕。”韩尉缩了下脖子,却也梗着脖子道:“但那要真是您的话,我就不怕!”
“哈,为何?”
“我不怕先生。”
“殿下这还真是——简单啊……”
废墟上方,军士清开最后一方木石,一缕光透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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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搜援军士的帮扶下,徐时清艰难从身处的狭小脱出,断柱残梁,满目疮痍。
歌舞升平犹在耳畔,锦绣楼阕空余一片废墟。
不远处,先一步被救起的韩尉身边已经围了不少军士。
徐时清晃晃不太清明的脑子,捂着脑袋率先问到:“你们是那部份的?”
“皇城卫。”
扶上手边一段焦黑的断木,徐时清尝试站起来:“殿下怎么样?”
军士赶忙去扶,垂着头道:“已经差人去请了,太医院的大夫还没到。”
那边,皇城卫的军官显然是认识韩尉的,正忙不跌的安慰情绪激动的负伤皇子,奈何收效甚微。韩尉哭闹的厉害,其余一干大汉更是束手无措。
徐时清凑到近前,韩尉的状态已然骤然差了很多:“殿下?”
“先生——不是——”年轻的皇子咬着牙勉力硬撑,像是想要解释:“不是本王软弱,胸口快要炸开了……”
徐时清并不通晓医道,可也能看出韩尉是真的难受,只安慰道:“臣知道,臣都知道,不是殿下的错。殿下再忍忍。”
“可是先生……好痛啊——”
“我不想死……”
“先生救我——救我……”
青年的瞳孔一点点暗沉,终是只余下一片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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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府,蔡祯別邸。
韩世子不拿自己当外人,自己蹭吃蹭住也就罢了,如今还多带回来一个。
本来这伤处理过也有段时间了,再拆包在伤口上的细布,免不了牵动皮肉骨血。
“不会就靠边,你手下就没更靠谱点的大夫?”刘铭宇咬牙,眉头更是拧的死死的。
韩世源嗤笑,手上动作不停:“现在知道疼了?”
韩世源不介意再吓吓某人:“弩箭折进骨头里见过吗?拔出来的时候倒刺连筋带肉,这才哪到哪?”
“那干脆别拔,一箭杀了我算了。”刘铭宇懒得去和他争。
韩世源:“出息。”
“真疼?”
“废话。”
当真供个祖宗,韩世源将手上拆下的这节细布丢入水盆,布上干固的暗红血渍融入清水扩散出一片浅红。
韩世源顺带把手洗了:“阿肆,把太医院杜老头绑来。”
“杜老不行,要能看外伤的。”刘铭宇垂首望了望右臂,又望了望韩世源:“动不了了。”
韩世源诧异望向对方,想来塌上的家伙自回来右手就没怎么动过,他还只当是太累了。
“怎么回事?”
“筋断了吧。”
尽管二少爷已经努力表现的云淡风轻,但显然效果没能达到预期。
“哪个干的?”
“和一个当差的较什么劲。”
“景云,差人去查。”
韩景云头一回见自家老哥表现出明显的克制,这绝对不是一般火大,韩景云不敢异议:“我立刻去查。”
“别理他。”二少爷反敲桌面救韩六爷于水火:“今晚城里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韩世子顾左右而言他。
“少装傻,就你手下那点人敢冲营狱,汤勉的人起码半数以上不在驻地。”刘铭宇很是笃定:“城中有大事。”
“天大的事也和咱们没有关系。”
“当真无关?”
“倒也有一点。”
“?!!”
“哎哎哎别这么看着我,京畿乱成这样,各方势力角逐。这赌盘已经开了,有脑子的都在落注,您看我像傻的吗?”
刘铭宇自是不接着他的话:“你身上的伤好全了?!”
“刀伤好全了。”
“你——!!”
“诶诶诶,冷静冷静。”韩世源索性继续破罐子破摔:“这毒也不是我老实躺着就能好的,什么都不干老实等死,那才亏到家了。”
刘铭宇不去理他:“韩景云。”
“啊?”突然被点名的韩六爷一个机灵。
“看好你哥。”
“诶诶,铭宇哥!!”
韩六爷眼巴巴看着留下话扬长而去的二少爷,欲哭无泪,这哪是我管的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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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苦的机会总是难得的。
须发皆白的大夫一缕花白的胡子:“刘大人啊,不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我是一点都不想在这呆了。”
锻峰将提取出的毒剂散入两只瓷碗,又分别化入两枚药丸,但见左边那份墨色的毒剂开始减淡,右边那份确是愈发的浓。
再开口的医者更是无不委屈:“诸位看看,左是抑制,世子拢共没吃上五回,右是扩散,他一天天当饭吃,就是神仙也不成啊。今晚就更是过分,韩六爷一次拿去三日的量。这么下去,别说原本算好的十天半月,撑过一半那都是祖师爷显灵。那老头子还哪来的时间,搞什么解药啊?”
人家锻峰讲的全在理上,除却赔礼认错,别无他法。
哄走老大夫,二少爷将目光投向被大夫点名的韩世子,韩世源转而给韩景云一个视线。
韩六爷适时将脑袋偏向窗户,心下戚戚,不会吧不会吧,老哥不会指望我能糊弄过去吧?
看着六爷的态度,底下人一个个光速心领神会,开始与地面以及天花板进行友好的视线交流。
得,一个顶用的也没有,韩世子摆摆手:“都下去。”
“老哥,那我走了。”
“世子告退。”
“世子告退。”
一干人在韩六爷以身作则中,三俩下跑的利落。
“生气了?”理亏的韩世子率先开口试探。
“我请大夫,为了不是让你死的更快。”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死之人。千秋功业,到头黄土一抔。尽兴的活着更为重要,不是吗?”
“不对,不是。”
刘铭宇抬眸望向近在咫尺的人,对方不闪不避,交汇的视线,读不来许多的东西,青年那双永远如渊深流的瞳中,一丝一寸从不现底。
”你不过是不信罢了。老大向你保证,你不信。景云为你奔走,你不信。你只信自己,不愿把命交到别人手上。哪怕这样,你才更有可能活下来。”
“或许我并不在乎能否活下去。”眼前的人答非所问。
“或许吧,但你剑走偏锋,就是赌徒行径。”
叹口气的家伙取过梨木圆台上的锻峰剩下的瓷碗。
被韩世源一把拦住:“这是毒剂,你做什么?”
眉头紧锁的家伙似在置气,一把就挣开了腕上的桎梏。不加分说的青年取过所谓的毒剂仰首饮尽。
“韩世源,我把命也压在这里,总可以了?”
刹那的惊愕转瞬消逝如风过无痕。
“你想怎样?”
“把命交给我。”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