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三十七年,继静南之乱、西府之乱,夏州之乱后,原归捷军将领刘晨辉以‘异族狼视,战不容缓‘为由,未经朝廷允准,举旗反荀。
西府之内,一时应者如云。
甚至有叛逃夏州的部众,主动回返请罪。
数月来,乱做一团的归捷军得以迅速整合。
而这些,不出意外惹来了王府的反噬。
荀威上表朝廷,请诛叛逆。
可惜这一纸诉状没能交到韩祖铭的手中,煦帝病重。
代理朝政的嘉庆王瞟了眼身后塌上仍重伤未醒的齐兆元,只将这一纸文书付诸一炬。
注视着手中明灭的火焰,韩献口气戏谑:“啧,靖西王。丧城失地,何以靖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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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静南帅所被自家老爹扣了不少时日,处理刘晨辉留下的乱子,又费了一番功夫。
等二少爷再度回到西府,泗阳城头上,已经变换王旗。
泗阳城中的守将是于昭。
得了消息的于昭一早就把近些日的军报准备妥当,放到了韩景云的案上。
韩六爷捡主要的给咱名义上的镇帅总结了下,大体就是黎军在途桑,故意引导夏州境内的四皇子部从黎军背后引兵来攻,接着以被围住的四皇子,狠狠打了一波援军。
夏州人损失不少,已经撤出途桑能够直接影响到的泗阳城、就连王城泗金,也只是留了小鼓的守备部队,看上去是不准备再打大的了。
自己溜出去一趟,韩世源都快把西府的仗打完了,二少爷着实有些汗颜。
刘铭宇扯开话题:“韩世源人呢?他不在城里?”
“嗨,别提了。”于昭摆摆手:“夏州人不愿意打正面,又不甘心把土地拱手相让,仗着赤羽营,频频在途桑清泉一线搞袭扰。老林昨天倒霉给撞上了,要不是世子带人去救,命就给丢了。世子带着一二六三个营的骑兵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林胜非风驰电掣的闯入堂中。
林胜非脖子脸上都缠着厚厚的绷带,却丝毫不显狼狈,一如既往的颇具分寸:“老于,点兵跟我走。世子他要点村子,别生出乱子来。”
于昭一口气险些没上来:“艹,这还不够乱来吗?!!!”
于昭一面催着众人赶路,一面询根问由。
与林胜非一起回转的副将讲起始末:“赤羽营那群家伙见跑不掉,躲到了村子里。明明是我们大黎境内的村子,却没有一个村民愿意指认交出异族。世子以一日为限,要直接烧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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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坐落的位置,已经很接近黎夏的国界了。
村头的空地前,已聚集了成群的村民。
大批的官军将整个村子围的水泄不通,可以看到有甲士正在村内倾倒火油,空气中已然充斥着厚重的刺鼻气息。
眼见火把都点起来了,聚在村头的村民里,终是有人开始奋起反抗。
“畜牲!!爷爷和你们拼了!!”
冲出人群的大汉被外围的官兵三两下打翻在地,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骂声。
诸将簇拥中,为首的青年显然已有不耐,韩世源竟是抽刀而出。
“交出异族或者离开这片地界。话我只说一遍,哪个闹事,哪个用命去抵。”
于昭心底大叫不妙。
果不其然,人群中仍是有人丝毫意识不到危险,不以为意的挺身叫骂。
再顾不上许多,于昭仓惶滚下马鞍冲上前去,堪堪拦下那三尺锋刃。
“世子!没必要没必要——咱们从长计议!”
于昭是直接用手去接的那柄刀,一时间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你也想包庇夏州?”
眼前人沁着冷气的视线引人发寒,于昭被对方一句话给堵上,一时支支吾吾难有下文。
“不是——末将——”
眼见着于昭就要撑不住让开了,陆陆续续的翻身下马的林胜非一行,无人继续上前,再不去拦。
明显在胡来的事,一群北府将领居然还能由着韩世源。
真打起仗来都是一个能砍他十个的主,现在居然一个顶用的都没有,二少爷只能亲力亲的继续去接过于昭手上的活计。
“韩世源,你冷静些。”
保持着尽量平和的态度,刘铭宇尝试沟通。
韩世源显然有自己的一套道理:“这个村子,伙同夏州,藏匿异族。”
“我只看到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
“他们要走只管走,我只管今后的地图上没有这个村子。”
“他们不走呢?”
“私通异族,视同谋逆。按国法律例,我就是杀光这些人,也是秉公行事。”
“这是上百口的人命,你此举无异于单方面的屠戮。”
“在北府,犬封买汉人首级杀良冒功,一颗也不过八两银子,人命从来都不值钱。”
刘铭宇不可置信望向对方:“你同犬封比?”
察觉到失言在前,韩世源总算是出言解释:“一封情报可以搭上的性命数以千计,在国境内纵容这样的存在,会死更多的人。大黎的国境内,不需要一座一心向着夏州的村子。”
“没人说不让你处理。可你不审而判,肆意而杀,你让世人如何看你?”
眼前的青年竟是笑了:“铭宇觉得我会在乎?”
一股无名火油然而生,刘铭宇豁然上前,一把将刀都给夺过去了:“放人!”
顾忌伤到人,韩世源倒也不争,由着人把兵刃拿了过去。
青年语气一如既往的沉静,只是目光越发不可明述。
“我今日一定要杀人呢,怎么办?”
北境世子不怕事大的更进一步:“杀了我?”
那刘家公子可真真切切拿着刀呢,世子还敢这般挑衅,于昭一时大急:“世子!别乱来啊!”
一旁的林胜非更是已然警惕的按剑在侧。
奈何自家的上峰毫不领情。
“都退下,谁敢管,谁卸职。”
沉默半响,林胜非松开手中剑柄,退至一侧。
韩世源甚至饶有兴致的看了眼身前之人的手中锋刃。
“我说我要杀人,铭宇怎么选?”
明知韩世源是在挑衅,刘铭宇却仍旧被带起了火气。
“一定要杀入是吧?”
“好!”气盛的青年将刀一横,指向人群:“你挑一个?!”
“这个?”寒芒所向的是素未平生的一家农户。
那农户吓的直接跪倒在地:“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锋刃再移,这回指到名不过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这个人?”
自人群中死命挤上前来的妇人哭号不止:“求大人您不要动虎子!他还小,要杀杀我吧!!”
“还是这个人?”刘铭宇终究是将视线投回了韩世源原本欲杀的反抗者。
这回青年不再继续问询,眼前的家伙当真动了刀。
只听得一声惨嚎,那中年人捂着胸口的位置一头栽到在地。
“爹亲!爹亲!!”
溅到面上的血还有些温热,四围连叫骂的声音都不再清晰,只听得五六岁的稚子抱着血流不止的父亲,无措痛哭。
“刀还我。”重新伸出手的青年蹙着眉,韩世源显然有所不满:“这种事,你不应该做。”
只换来对方针锋而对:“这种事,你就该做?都是杀入,我来杀,你来杀,景云来杀,哪里不同?!”
韩世源不去反驳,北境世子目光复杂:“你清楚后果。”
“后果——?”血刃在手的青年慕然的笑了:“丧尽天良,良心不安,这些算吗?不算吧?你不在乎,我知道。”
“那授人以柄,四面树敌总能算了?不问不审,你说是异族就是异族?你当朝中没人能做你的文章吗?!”
面对身前之人的不留余地步步紧逼,韩世源没有更多的回应。
“仇恨、报复,骂名。你不在乎。”
“不在乎的人是你!今日你韩世源敢杀入!我刘铭宇就敢同你背这万世骂名!”
四目相对,片刻无声。
“就你那两下子,还杀人?”
韩世子开口嘲弄,打破僵持。
在那被‘砍翻’的农户的身侧蹲下身子,韩世源用手探到那中年汉子的颈部:“没什么事。景云,找个大夫给他。”
提心吊胆的总算等到老哥松口,韩景云连忙应声。
韩世源回过身,用袖子去拭身前青年面上的血。
血迹已干,难以擦拭。
“刀还我。”韩世源拉过对方:“先洗把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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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金王城。
反荀一事沸沸扬扬,而不过百里之外,皇帝派来的银枪官军,一连多日,作壁上观。
反荀一事,朝廷的态度已然很明显了。
失了皇权支持的王权,荀威成了无本之木。
单论武力,荀氏一脉任人唯亲的左军,又岂是陆骞一手带出来的中军的对手。
人心已去,大势已去。
夏州人都苦恼不已的深壑高墙,在王城内外的反荀呼声下,一触而溃。
十几名看守城门的西府将领从内中打开了王城固若金汤的主门。
罗州率部冲杀而入,静西荀氏的落败似乎已成定局。
“王爷!!彭将军、罗将军,他们带着人马就快杀到王府了!!”小厮张皇失措的冲至荀威面前。
“慌什么!!滚下去!!!”荀威不耐烦的呵斥。
目之所及,密密麻麻的人马裹挟着四起的狼烟、正潮水般的向着王府的方向涌来。
城破之前,族中的叔伯子侄,尽数默契的逃之夭夭。
局势——无可转圜。
荀威低叹一口气。
错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错的呢?
从骞儿死在自己怀里开始?
从自己处心积虑设计义子们开始?
从武涛麾下数万中军因自己丧身异域开始?
从承嗣出生开始……
“老爷?”王妃郭氏从侧面挽上荀威手臂。
“对不住……”荀威声音沙哑,他转过身双手握住郭氏的手:“本王当年没能保护我们的封儿,到如今也护不好承嗣。”
郭氏只是摇头:“不是老爷的错。老爷你说到了那边,若是再见到封儿,他还认得我这个娘吗?”
荀威只笑着半哄道:“没事本王揍一顿,小崽子就什么都记得了。若是有机会——”
荀威顿了顿:“能给本王机会的话,本王还多给他找一个兄长。”
荀威迷茫的眯起眼,想想又摇头:“真要算起年龄,或许不是兄长。”
是夜,靖西王府大火,靖西王荀威,王妃郭氏,葬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