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去各地采选贞德帝后宫的女官陆陆续续回来,又经过小半年的层层筛选,终于确定了中选的小侍名单。
名单上共有二十八名小侍,他们未承幸前,统一住在新修的鹤园。
钱尚宫、李尚宫怕出秽乱宫闱之事,故鹤园中的奴婢只有太监,没有宫娥。
尚寝局的几位女官带了名册和画像到春日殿来,宫娥们正在寝殿服侍周斯玉起床梳洗,女官们侯在一旁。
“内侍省把这差事推给了你们当,不知这是烫手山芋吗?”周斯玉照镜上妆,已得知徐恕向她隐瞒了老师的死讯,今年春闱又出了泄露考题、贿赂考官等案子,她近来憋了一肚子火气。
胡尚寝身为尚寝局长官,在内廷当差二十多年,混得和人精似的。
她步至周斯玉身后,接过服侍皇帝簪花的宫娥手中的红漆托盘。
“陛下,选进宫来的这些小侍不过是些取悦您的玩意儿,若不能使您开心,陛下冷落他们也没有关系,能进宫服侍陛下,已是他们祖坟冒青烟了。”
周斯玉秀眉高挑,听胡尚寝说这话挺有意思,问她道:“母后那边,又当如何交代呢?”
胡尚寝认真想了想,压低声音道:“陛下,不如便演一出戏,要太后娘娘知道陛下心有所属,而钟情那人又是绝无可能成为陛下后宫之人。这样,陛下有了借口,太后娘娘只能拿陛下没办法。”
周斯玉指了一枝精致妍丽的桃花,抛了个眼色给胡尚寝。
胡尚寝明白,这是陛下认可她话的意思。
胡尚寝伺候周斯玉簪上那枝桃花。
周斯玉一时间想到一人,来了恶趣味。
“僧人是不是绝无可能成为朕后宫之人?”
胡尚寝:“是的,他们就是还俗了,还是不能的,有祖宗礼法摆在那里。”
周斯玉摸了摸鬓上簪的桃花,眸光黯淡。
“皇城最北处的浮屠塔供奉了朕长兄的牌位,母后想找一个僧人当朕长兄的替身,为朕长兄修来世的福报。朕已有一个人选,你去京中万佛寺接一个叫弘华的年轻法师来。”
胡尚寝问人接来了安置在哪处宫室。
周斯玉笑道:“先让他住在鹤园,并让那些小侍们偷偷知道,他很得朕欢心的。”
*
胡尚寝以邀弘华法师进宫给小侍们看命盘的理由,很快将徐恕请到了鹤园。
鹤园的主殿庞大,由一条回字连廊连接各个房间,中间的空地挖了一方澄碧的池塘,池塘旁种了六七棵桃树,还在树下安了秋千架。
小侍们皆衣着华丽,傅粉熏香。
徐恕一进到主殿,以为自己进了蝴蝶堆,全是俊美斯文的少年郎。
胡尚寝领着徐恕到东边走廊尽头的一间寝房门口,与他躬身行礼道:“法师日后便住在这里。”
“贫僧不能当日回寺吗?”徐恕错愕。
胡尚寝眯着细长的眼睛笑道:“进了鹤园的男子,是终生不能出宫的,和先帝的那些嫔御一样。先帝归葬皇陵,她们的归宿是生殉先帝,就是死也不能放她们归家的。法师还不明白奴婢的意思吗?”
“贫僧要见陛下。”徐恕语气平和。
胡尚寝指着院中玩蹴鞠投壶的那些小侍道:“他们也盼着能见到陛下,可能否让陛下第一个召幸,要凭各位贵人自己的本事,奴婢左右不了陛下的心意。”
徐恕不再言语,默默进到寝房,跟他来的两个小沙弥弘善、弘清好奇地在房中转悠,摸摸百宝柜上的雕花,又到穿衣镜前做各种鬼脸……
徐恕则盘腿坐在蒲团上打坐。
“叩叩——”
两声短促的敲门声响起。
弘善跑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粉衣少年、一个青衣少年。
粉衣少年五官阴柔,青衣少年眉目如画。
前者是当朝吏部尚书的干儿子,后者是刑部尚书家中行九的庶孙。
他们瞄到正在打坐的徐恕面容,自惭形愧。
此僧能得女帝青眼有加,果真有他的本事。
粉衣少年摇着折扇走到徐恕面前,“敢问法师皈依前家在何处?令尊是?”
徐恕睁眼,平声答道:“家在北朔,家父姓徐。”
青衣少年走过来说道:“陛下曾为北朔正妃,你家与北朔王府可有关系?”
徐恕出家,鲜少有人知道。
就是知道的,也以为他在北朔的寺庙修行。
他不愿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与那青衣少年道:“贫僧的俗家与北朔王府没有关系,恰巧一个姓罢了,贫僧俗名如心。”
“徐如心。”粉衣少年小声念了几遍这个名字,“从取名来看,法师的俗家父母应当是很爱你的,盼子事事如心意。”
两个少年与徐恕闲扯了许多话。
徐恕知道这粉衣少年叫赵沉香,这青衣少年叫钟锦书,二人家世显赫,但他们在家族中不太受重视,因相貌生得好才被选进宫中当了小侍。
门外突然起了一阵喧哗声。
听到有人说:“陛下来了……”
未几,有一个小太监进来传话,请徐恕、赵沉香、钟锦书速速接驾。
三人来到主殿门口,其余小侍早恭敬跪在这里。
赵沉香、钟锦书跪在了他们后面。
徐恕不跪。
一个有品阶的大太监呵斥他道:“快跪下恭迎圣驾,对陛下不恭,乃死罪。”
徐恕不理会大太监。
大太监命侍卫上前扳住徐恕的身子,他对徐恕膝盖重重踢了一脚。
徐恕仍绷直了双腿,挺直了腰背,不肯跪下。
及至皇帝仪仗到主殿门口,周斯玉从御辇上下来,她听众人道完“圣躬金安”,目光落到被侍卫押着的徐恕身上。
“佛门中人,有他们该行的礼。”很快又话锋一转,“但入了宫,朕就是皇城最大的一尊活菩萨。”
周斯玉抬手摊开掌心,有宫娥递上一柄玉骨折扇。
她将扇面半摇开,走到徐恕身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啪——”
周斯玉捏住扇柄,用扇面甩了徐恕一耳光,动作极为优雅。
“跪下!”她声色凌厉。
徐恕没有弯下膝盖。
“啪——”
周斯玉又用扇面甩了徐恕一耳光,这下他双颊是对称的红肿。
“跪下!”
徐恕保持笔直的站姿。
他这么倔。
周斯玉不耐烦,一连用扇面甩了徐恕数十个耳光,直打到扇骨断了才作罢。
徐恕两颊肿胀,破了的唇角一直流血。
旁观的小侍中有幸灾乐祸的,没忍住笑出声来。
周斯玉举目,肃声问道:“是谁在笑?”
听到她话语中的怒气,在场小侍皆瑟瑟发抖、冷汗直流,有胆子小的已经汗流浃背了,无人敢应她。
“朕再问一次,是谁在笑?”周斯玉将手中折扇重重摔在地上,摔得整柄扇子四分五裂。
还是没有小侍应她。
“每人杖十五棍。”周斯玉偏身指向徐恕,“他对朕不恭,杖二十棍。其余人都能问医,他不能。”
大太监得令,调掌刑的内侍来鹤园。
这一顿刑罚下来,死了两个小侍,一个是身子弱经不住打,另一个是胆子小经不住吓。
周斯玉观完刑,转进徐恕住的那间寝房。
两名太监将他抬到了榻上。
徐恕的臀部血肉模糊,虽是不伤筋动骨的皮外伤,但不用药,痛也要痛上小半年。
周斯玉坐在榻边的一张小桌几旁品茶,“心中憋屈吗?”
徐恕趴在榻上,苍白的脸上挂满汗珠,下唇被他自己咬破了,因为受杖刑时痛得厉害。
“陛下对贫僧有怨恨,那二十杖,是贫僧应受的。”
周斯玉摩挲着茶盏外壁,看他这样卑微,心中也没有多快活。
折磨他,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有趣。
她对屏风外侍立的大太监道:“羊肉、牛肉、鹅肉,每日换着给这位法师进补。”
这些肉都是大发的食物,会加重他的病情,也会让他的伤口红肿灼痛难以愈合。
周斯玉转首,望向榻上的徐恕。
“吃不吃在你,饿死了可不关朕的事。”
周斯玉落了茶盏,欲要起身。
却听他道:“可以再坐一会儿吗?”
周斯玉一怔,还是站了起来,径直走向门口。
她听到身后有重物落到榻前地坪上的声音,猜他从榻上滚了下来,依然没有回首顾他,而是决绝地离开了鹤园。
连续三个多月,周斯玉一下朝回到春日殿,便能见到自己书案上摆了一卷手抄的经文,有时是《金刚经》,有时是《心经》,有时是《楞严经》……
字迹遒媚劲健,可以看出落笔人有他自己的风骨,非徐恕一朝一夕能速成的笔力。
又想到他模仿自己老师的笔迹,不像是一个不通文墨的人,婚内她也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周斯玉胡思乱想了片刻,将今日的这卷手抄佛经搁在一边。
她执笔蘸墨,开始临帖。
才写了一半,便听一个宫女来禀:“陛下,鹤园死了人。”
墨点滴到纸上,晕染开一团黑。
周斯玉问道:“死了谁?”心如绷紧的弓弦,可能“嘶啦”一声就断了坏了。
宫女:“有人在弘华法师的饭食中下毒,死得是——”
“陛下,江宁急报,河水决堤,淹了下面十三个县。”
卫瑛急奔进来,手里拿了一本折子,打断了宫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