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下辖十八个县，有大梁粮仓的美称。

举国一半的粮食产量由江宁贡献。

淹了江宁十三个县，等于断了近乎大梁一半百姓的口粮。

周斯玉看过奏折，问卫瑛。

“江宁这次河水决堤，是天灾还是人祸？”

卫瑛抿唇，迟迟不语。

周斯玉屏退了书室中所有的奴婢，室内只留她与卫瑛二人密谈。

卫瑛这才开口。

“陛下，是人祸。”

卫瑛一说是“人祸”，周斯玉第一时间想到，大梁贵族向来喜欢囤积粮食。

她一登基，为稳定民生，将粮价下调了三成，但又不至于使谷贱伤农，反而农户每种一亩田，便补贴他们一定的银钱，反而让他们卖粮赚得比以前更多了。

这本是很好的利民政策，却在初颁布时，遭到大梁贵族的严厉反对。他们希望宫府调高粮价，给予他们更多的免税田配额，而不是拿他们缴入国库的税，补贴那些卑贱的蚁民。

大梁如今最显赫的贵族是望京窦氏，也就是周斯玉的外祖家族。

“卫瑛，朕的大舅舅上月刚去了南方游山玩水。”周斯玉坐回到书案后，执笔拟旨，“江宁十三个县被淹，恐怕朕的这个大舅舅功不可没吧。”

卫瑛颌首，小声道：“一夜的功夫，窦国舅的人炸了十三县的河堤。”

“你如何确认是朕大舅舅的人炸的堤？”周斯玉打下便讨厌极了她大舅舅窦如金，大舅舅自私自利、市侩猥琐，偏母后是大舅舅与大舅母带大的，母后视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给了大舅舅一家许多逾制的封赏，更加纵得大舅舅无法无天了。

卫瑛忌惮窦太后，又担心周斯玉继续受窦太后牵制。

“陛下。”他跪于书案前，伏地叩首，“臣有证据，待臣赶赴江宁秘密处死窦国舅后，请陛下赐臣死罪，以全陛下孝名，不致使陛下与太后娘娘反目成仇。”

卫瑛总是事事以她为先的。

周斯玉眼眶一红，“三郎，你可记得，答应过一位小公主，共赴百年之约的。而今，你可才二十二呀，还有七十多年呢。”

“陛下，臣死社稷，不算失约。”卫瑛声音颤颤，“臣收到祖父写给臣的最后一封家书，祖父毕生都在为强盛我梁国奔走，他最大的憾事便是不知哪日才能见到我大梁百姓不再过猪狗牛马的日子。梁国变法初见成效，陛下不杀窦国舅，等同于向阻碍变法的贵族低头，陛下若杀窦国舅，必会被太后娘娘痛斥不孝。窦国舅，臣来杀，陛下以臣不忠陛下之命赐死臣，太后娘娘无话可说。臣这一死，是死得其所。九泉之下，臣见祖父之面，也可理直气壮。”

卫瑛不说明白，周斯玉也懂这些是非曲折。

可拿卫瑛一命来抵她大舅舅一命，好比用一根沉香木去换一根烂木头。

这买卖并不划算。

“卫瑛，你待朕想想，窦国舅是一定要杀的，怎么杀他，定有两全之法的。”周斯玉起身走到书案前，双手搀起了卫瑛，温柔注视着他清俊的面庞，“三郎，你派个可靠的人下江宁，用刑车押送罪人窦如金上京。他断我大梁百姓生路，便由遭了灾殃的百姓来审判他，不管罪人窦如金在上京路上碰到了什么，押送他的差吏要袖手旁观。你懂朕的意思吗？”

“臣明白。”卫瑛被她如此注视，面颊飞起薄薄的红晕。

周斯玉偏过头去，回到书案后拟完了剩下的旨意，是一道罪己诏。

诏书中全是冠冕堂皇的话，大抵就是因她这个君主不够贤明仁德，所以老天爷降下天罚，有了江宁十三个县被淹的这场祸事。

这道罪己诏是糊弄朝中那些老臣的，他们自己喜欢做谦虚的臣工，也喜欢君父做谦虚的君父。

她若想手握实权，必要占尽人心。

*

鹤园中人心惶惶，因刚死了一名小侍。

死的这名小侍，素日里就贪吃，因徐恕的饭食中有这名小侍爱吃的鹅脯，他就与徐恕商议换了一道菜，这名小侍正沉浸于鹅脯的好滋味中，却成了徐恕的替死鬼。

那小侍的尸身刚抬出鹤园，一班太监进到园中搜查其余各位小侍的寝居，徐恕也不能避嫌。

除了两个小沙弥，徐恕进宫没有带什么东西。

太监很快搜完他的寝居。

一个太监边拿纸笔记录，边问他最近得罪了宫中什么人没有？

徐恕：“最近没有得罪过宫中的人，从前得罪过宫中的人。”

那太监赶紧落笔记录，又继续追问他得罪了谁？

徐恕：“陛下。”

“陛下？”那太监撕掉了刚刚记录的一页纸，“陛下要杀你，一句话的事罢了，需要派人偷摸下毒？”

“可陛下厌恶贫僧，却派人在鹤园四处宣扬有多钟爱贫僧，害贫僧遭人嫉恨。要是贫僧食了那鹅脯，陛下没有杀贫僧，贫僧却是因陛下而死的。”徐恕说完这些话，与那太监作别，去到替他死去的小侍寝居中，为这小侍做了简单的超度仪式。

而后他到院中召集鹤园剩下的小侍，手中拿着一小袋金子，对小侍们道：“贫僧不久前去超度今日死的小侍，他告诉打坐冥思的贫僧，他房中有一袋金子能帮他找出凶手是谁，这袋金子中只有一块假金子，谁摸出假金子，谁就是凶手。”

小侍们听徐恕说得这么玄乎，半信半疑。

为自证清白，他们倒乐意用徐恕这法子来找出凶手。

小侍们轮流到徐恕身前，摸出小袋中的一块金子。

等他们全部摸完了，徐恕开始查验各名小侍手里的金子。

查到赵沉香手里那块时，徐恕抓住他的手，防止他逃跑。

赵沉香心虚地满头大汗，想要用力甩开徐恕的手，却没有徐恕手劲大。

赵沉香慌里慌张道：“你这和尚不会以为我是凶手吧？我摸出来的金子就是普通的金子，和大家的一样的。”

“和大家一样吗？”徐恕让其他小侍用指甲刮蹭手里的金子。

“呀！原来不是金子，是涂了金漆的银子。”

“我也一样。”

“我摸到手的也是银子，不是金子。”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袋子里是金子，还是银子？”

……

小侍们议论纷纷。

赵沉香始知徐恕故意诈他的。

赵沉香根本就不敢摸袋子里的金子，假装伸手进袋子里，什么都没摸，而是用自己袖子里的金子装作自己摸出来的，没想到弄巧成拙了。

徐恕质问赵沉香。

“何以对贫僧痛下杀心？”

“是陛下指使我取你性命的。”赵沉香说完这句，咬舌自尽。

徐恕来不及阻止他。

也不信赵沉香说的话。

周斯玉要杀他，不会使这么多弯弯绕绕。

且最不可能对他起杀心的，便是周斯玉了。

周斯玉那么会权衡利弊，当然知道他一死，北朔就会大乱，北朔大乱，大梁的疆土会被其他强国觊觎瓜分，这些利害关系她清楚得很。

入夜。

徐恕正在寝房中打坐，两个小沙弥在旁边的饭桌上用晚饭。

弘善津津有味吃着香喷喷的琥珀红烧肉。

弘清吃得比弘善斯文，他极力克制住自己吃肉的欲望。

弘善见弘清吃得那么少，撇嘴道：“师兄都说了，我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饱一点，佛祖菩萨不会怪罪我们的。”

桌上没有素菜主食，只有荤菜。

不吃肉，那就只有饿着了。

弘善端着饭碗跑到徐恕身旁，“师兄，弘清他不好好吃饭，到时候睡着睡着，他又像前几次那样饿昏了头，第二日早上醒不过来。”

徐恕拍了拍过来告状的弘善的小光头，望向饭桌旁的弘清。

“弘清，没有关系的，像弘善这样大口吃肉，才能快快长高，佛祖菩萨欢喜见健康的小孩儿。”

弘清：“可师兄你就一口肉也没吃呀，师兄每天去找药草、花朵、树上的果子充饥，我要和师兄一样。”

徐恕温温笑了笑。

“师兄出家前，行军打仗练就这一身挨饿的功夫，身体是承受得住的。弘清，你不一样，你和弘善都是小孩儿，不好好吃饭，容易生病。”

他对弘善耳语了几句。

弘善按他教的话说道：“弘清，你要是生病了，师兄照顾你会很辛苦的，到时候你把师兄连累病了——”

没等弘善说完，弘清开始大口吃肉，他可怕自己生病累及师兄来照顾自己。

徐恕牵着弘善的小手坐到饭桌旁，他烧起了红泥小火炉，给两个小沙弥煮有益消食的山楂水喝。

弘清：“师兄，为什么陛下会讨厌您这样好的人呢？”他对这个问题一直困惑不已。

明明师兄颜如舜华，性子又极为儒雅温和，在寺中很多小娘子都会借口上香拜佛来偷偷瞧师兄。

陛下，是他见到的第一个讨厌师兄的小娘子。

弘善抢言道：“陛下肯定眼瞎心盲，也可能因为师兄不喜欢陛下，陛下才装作讨厌师兄，来博得师兄的注意。”他曾偷听过鹤园中小侍们说的一些如何吸引陛下注意的手段，有那么一招叫欲擒故纵。

“不，是师兄从前犯了错。”

徐恕垂眸，卷翘浓密的长睫被雾气打湿。

“犯了错的人，理应被陛下讨厌的。”

与此同时。

面向长廊的圆窗上，映出一抹倩影。

窗外人轻咳了一声，对内唤道：“小菩萨。”

徐恕一怔。

他许久，未听到有人唤自己的乳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