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琳作为班长，本该在楼下组织拍毕业照的事情，可前面几个班因为服装问题耽误了点时间，这就导致他们排在后面的班级迟迟没有开始。

班主任老高在操场上等急了，想要借口到教学楼下躲会儿太阳再顺便回办公室抽根烟，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后来刚好郭琳说自己要回教室拿忘了的班级名单，老高便抓着这个正当的由头跟着一起回来了。

虽说是班长，经常会跟班主任打交道，可毕竟和班主任单独走在一起，多少还是会有些不自在。郭琳怕尴尬，更怕哪句话说错惹得老师不高兴。不过幸好的是，一路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从高考考得怎么样到以后想去哪个大学，还算和谐。

临近教室门口，老高突然问了句：“对了，今天拍毕业照，我们班的人都来齐了吗？”

“来齐了吧。”郭琳没提佘宁的事情，但也没把话说死，“一会儿找到名单了，我下楼去点名核对一下。”

“嗯。”

爬完最后一节楼梯，躲在这没人的教学楼上，老高终于点上自己期待已久的烟。他仰着脖子，享受地吐了口烟圈，再一开口嗓子又老又哑：“应该没到齐吧？我好像没看见佘宁。”

“啊？是吗……我没注意这个。”郭琳刻意替佘宁打掩护，不动声色地尽量维护佘宁在班主任面前的形象，“也许是您没看到，或者他家里有什么事没来得及过……”

郭琳话还没说完，老高猛地从鼻腔里喷出一口烟，垫着声不屑的哼声。

“他能有什么正事，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班上人最齐的时候了，他不来连声招呼都不打。”

“也有可能是忘了。”

“我看可不是忘了，是心里一点班级意识都没有，还没有礼貌跟教养！”

老高是个急脾气，火气说来就来，这一年他因为佘宁受过学校领导不少的骂，聊起来这些字里行间尽数是对佘宁的不满，怒气上头转而开始一一列举他的“罪状”。

“小小年纪，就性格暴戾，做事冲动，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不尊重师长也不友爱同学。”

“年轻人做事冲动可以理解，可是你看他犯了错完全不知道悔改，还一个劲儿地在一条道上越走越黑。”

“自己天天到处打架惹事，成绩一落千丈，不仅丢他自己的人，还连带着把我们班的脸都丢尽了！”

“每次考试，我们班那些拔尖的同学们好不容易把班级名次往前冲一冲，一加上他的分数，平均分就得立马往后倒几步。”

“他这样上学能有什么意义？等高考成绩出来，还不是连本科都没得上，拉低学校的升学率，自己也一点前途都没有。”

老高越说越生气，过去三年里一幕幕画面在他眼前飘过。

他犹记得自己第一次接到这个班级的时候，佘宁还是成绩单上的第一名。那个时候他从来没怀疑过，自己一定会帮助这个学生成为未来的可塑之才，而且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事情也确实如他当时想象过的这条路顺利地往下走，直到……

“当年那个事儿，先不说他到底有没有做，他在大会上公然对学校主任大打出手，这是一个学生应该做的吗？”

郭琳沉默着，似乎已经很久都没人再提起那件事了。她只知道，一切都是从那件事之后发生改变的。

那件事后，佘宁被学校记了很大的处分。他的成绩、他这个人，都从当初的云端跌落至泥潭。同学们，尤其是女同学，待他的态度与之前相比犹如云泥之别。这样一个品行不端且有暴力倾向的人，大家看见他都觉得害怕，恨不得离他几米远。老师们一开始还觉得他可以浪子回头，想要劝劝他，可谁的注意力都没办法一直放在一个人身上，后来见他丝毫没有悔改的意思，态度也不再温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佘宁”这个名字慢慢成了整个学校的众矢之的。没人喜欢他，他也从不跟其他人多接触。无形之间，他好像和其他人隔开离很远很远，并开始被冠上各种各样的标签。

老高回忆起这几年，越说越伤感，烟圈吐了一个又一个，几乎能在空中连成串。

他回忆起自己漫长的执教生涯，都没有这短短一年里发生的几次意外巨变让人来得惆怅。今天又是毕业的日子，又有一批学生即将离开校园，踏上他们未来的人生旅程，这个时候即便是这个教龄已高的男人，也忍不住长叹了口气：“其实今天班上还缺了一个人。”

郭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谁？”

老高没直接回答，却忍不住惋叹：“万恒是个好孩子啊，当初，如果不是因为佘宁，也许万恒家里也不会让他那么匆忙转学。那孩子如果现在还在我们学校，按他的成绩一定能考一个名校，今年就可以顺利地成个大学生了，不至于现在转学后因为来不及参加高考，还得再读一遍高三。”

郭琳第一次听说万恒转学后的事情，倍感诧异：“他今年没参加高考吗？”

“来不及了。”老高说，“临近高考，有哪个学校还会收一个高三的学生。当初他们走的时候，我听他父亲说给他找好了一个外省的高中，作为高二的插班生，明年再读一遍高三。”

“为什么？”郭琳不理解，“为什么万恒的家里宁愿让他再读一遍高三，也非得让他在高考前两个月转学？”

老高没回答，可他的烟却没了、断了。剩下一点的烟头在地面上滚了一圈，一直撞到后门才缓缓熄灭了最后一点火苗。

谁也不知道，火苗后一门之隔，还有一个人透过门缝，沉默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老高又点燃了一根烟。

他看上去比之前刚爬完楼梯还要疲惫。

郭琳看着他手指虚虚地晃着新点燃的那根没怎么动的烟，半身趴在栏杆上。他因为年纪已然开始下垂的眼皮半阖，若有所想地望着远方，并没有打算回答她刚刚的问题。

郭琳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如果是在以前，他听完老师这么一番话应该更害怕或者更讨厌佘宁，可是现在她却怀着一种极其矛盾的心理产生了一些别的想法。

她想起自己昨天不小心看到的短信，没忍住真的把这些想法说了出来：“高老师……”

她问：“万恒当时转学真的是因为佘宁吗？”

老高正沉思的目光亮了一下，带着点诧异，转过头来前吐掉了喉咙里的烟：“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郭琳吞吐了一会儿，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好半天才接着说，“其实，万恒转学以后，关于他的事情在同学们之间也传过很长一段时间。一开始大家都说好像是因为佘宁，可传的时间久了，也出现了一些别的说法。”

“有人说，万恒转学并不是因为佘宁，说他那段时间不能自己来学校办转学手续，只有家长来，是因为他受伤在医院，还有……”

郭琳轻轻地抬眼望了望老高。

“我好像听说过，其实万恒住院是因为受伤，把他打伤的人是别人。”

咔嚓。

老高点燃的第二根烟还没来得里抽，又半路夭折了。

烟头被他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无意识掐折，带着火星的烟蒂旋转着在栏杆上磕了一下，而后从空中跌了下去。

郭琳默默注视着这一切。这可能是她第一次，对某些不知是该称为谣言还是真相的、捕风捉影的话，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怀疑。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但却是第一次产生怀疑。

只见老高半阖着的眼皮好像变得越来越松垂。

他大概是不愿意多聊这件事情，可沉默半响，还是带着些许疲惫开口道：“有很多事情，不能只信道听途说的传言。也许是说这些话的人在说出口的时候本身就带有目的，也或许是话在人们口传着传着就变了味，听进耳朵里的未必是真实的。”

郭琳争说：“可是同学们都说是因为佘宁，这不也是传言吗。大家连万恒的面都没见过，却坚定地说这一切都是因佘宁而起。还有，那件事情，那个女生坚持说佘宁欺负她，她一直在哭但也只是一直在哭。老师，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在说什么，我只是忽然觉得，我们相信一个人的坏是不是都相信得太理所应当了。只是因为他身上有一件甚至还没有被证据证明的劣迹，所以之后再发生其他不好的事情时，我们甚至不需要过多的证据，就轻而易举地相信一定是他，绝对是他，然后庆幸自己的明断是非。”

“……拍完毕业照，我们就真的要毕业了，过不了多久就要各自拿着自己理想或不理想的成绩奔赴四海。”郭琳的神情逐渐变得迷茫，“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在学习课本，课外的事情理所应当地被大人当做不务正业，可课本并不是什么都能教给我们，至少它无法清楚地告诉我们遇到这样的事情时要怎样去分辨是非。”

老高愣了许久。

他没想到一直以来安静，至有些怯懦的班长会说出这么一大段话。惊讶之余，郭琳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冲动下的失态，语气又重新恢复到了她之前的常态，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对不起啊老师，我可能有些口不择言了，我只是……实在不知道如何分辨真假了。从前大家众口一致认为是真，可我忽然觉得也许不应该是这样，或者说也许不应该只是这样。”

这之后，又是长久的一阵落针可闻的安静。

没人说话，也没有人回答，这安静维持之久，久到郭琳开始后怕，老高才缓缓开口。他带着一种在课堂上才会有的语气，沉声道：“如果哪种说法你都无法相信的话，至少可以选择先都别信。”

如果哪种说法你都无法相信的话，至少可以选择先都别信。

这是佘宁听到，郭琳鼓起勇气与老师的这段对话中最后一句了。再之后，郭琳不知道自己还能说点什么，而老高也明显不想再聊。

作为对话里的当事人之一，他既没选择出来反驳他们，也没打算为自己辩解。时至今日，他还是觉得，这一切可笑得让人发狂。

老高接了一个电话，郭琳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点怯。她甚至无法相信刚刚那股“冲动”和那一大段话竟然来源于一向懦弱的自己。

趁着老高接电话的间隙，她默默地跑进教室去找班级名单。

名单就在讲台桌的抽屉里，很快能找到。郭琳蹲在地上检查上面的名字，听见外面老师在叫自己：“郭琳，找到了吗，李老师打电话说下面开始拍了，我们得赶紧下去。”

郭琳捏着名单站起来，正要回“找到了”，可是刚一开口，她朝外望的视线无意识扫过了窗边的一张桌子，没出口的声音忽然就戛然而止地断在了第一个音节。

老高在外面又问了一声：“还没找到吗？”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促。

郭琳的目光笔直地落在那张桌子上，听到老高又催促了一声时，她才陡然清醒。

“找……”她的目光实在无法从那张桌子上移开。

“什么？到底找到没？”老高听不清她的话，作势要过来。

却没想郭琳见状，忽然一个激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刚刚找到的名单又重新塞回了讲台桌里面，又用力推了推，让人一眼看不到。

老高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她。

郭琳强装镇定地说：“老师，我也不太记得东西放哪儿了，要不您先下去吧，等我找到了就马上下去！”

郭琳并不经常撒谎，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声音都带着点抖。不过还好老高急着下楼并没有注意这些细节，他摆了摆手，说：“那你找到东西赶紧下来。”

“好。”

郭琳站在讲台上，一直观察着窗外的身影，直到连脚步都听不见了，她才微微舒了口气，可随即面对空无一人的教室，她又突然紧张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做，可行动已经先于脑子，她下意识地快速踱步到窗边的那张桌子前，确认无疑自己刚刚没看错。

万恒桌上的便利贴真的不见了。

空荡的教室内，郭琳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几秒种后，她觉得自己疯了，竟试探性地喊了声：“佘宁？”

她其实并没有报什么希望，只是单纯地试探，可没过多久：

“嗯。”

佘宁从后门背后站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