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归来的旧人到访，栾见殊大脑如同一碗粘稠至若白的浆糊，流动不堪的液体霎时被狂风固化，被暴雨侵袭。
一时间，她短暂地忘记了喘息与换气。
浑身只剩一具空荡荡的躯壳，驱使眼睛眨动。
“见殊！”
天光昏暗间，她胳膊被轻柔地挣了下。
小晗张大眼睛，俨然对她这突如其来的愣怔迷惑得没了方向。
“我们该走了。”小晗冲她道。
恍若三魂丢了七魄，栾见殊慢半拍地点了下头。
然将要走动时，她忽的腿脚一软，差点跌坐到冰凉的地面上。
邱浓在会议室的玻璃外迅速移开身，却没勇气进去扶一把。
直到栾见殊面色平静地推开门，清亮的眼眸残留几滴泪花，她深呼一口气，还不忘反思自己的举动是不是太没礼貌。
“还好吧。”小晗靠着她。
准确来说，更像用这个姿势支撑着她，“刚才那位老师只是进来说了声‘大家好’ 。”
“奥。”栾见殊浅浅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怎么了？”小晗露出试探的神色，问她，“你认识？”
栾见殊转头望了她一眼。
那眼色很淡，但未经粉饰而天生带一丝凌厉冷意的眸光随意扔到任何一个人面前，足以另人心底一颤。
被悄然噎了下，小晗不说话了。
而栾见殊不知想通什么，她扯出个还算友善无害的微笑，不清不楚地却若有所思回了句。
“很熟悉呢。”
–
从教师办公室出来后，何知渺才有时间查看邱浓在微信上发来的连珠炮。
他正面迎向走廊尽头投射的光，日影将他套牢，颤动的浓密睫毛于面容上倒落下一片混乱。
大概是许久没有得到回应，邱浓轰炸般的消息终于停止。
何知渺眼睛留在她发来的最后一条上，万般复杂涌上心头。
【邱浓:我看着都心疼！】
然整个事件的筹划者与实际推动者怎么会不难受呢？
从栾子墨那里得知栾见殊所经历过的苦时，何知渺先是震惊，继而痛心。
栾见殊不愧为学习成绩优异的孩子，她很聪明，从小学到的东西教会她如何一击毙命、不给对方留任何余地地做出反击。
所以上了大学后她就自己改了名字。
连带着关于秦魁的一切，全都隐埋在记忆深处。
其实就算何知渺下功夫去调查，凭当年栾见殊行事手段的抉择与狠辣，他根本不可能窥探到那事的一星半点儿。
但在感受到自己对她的强烈爱意，以及切身体会无法与她更加亲密接触的挫败和疯魔般的渴望时。
何知渺决定推栾见殊一把。
虽然知道她或许已经将这根刺拔出。
但仍亟待确认。
他不允许在不久的以后发生一点差错。
何知渺抬起手，冷着眸子，在对话框里淡漠地输入文字。
【照顾好她。】
【找个时机，让她知道这人是我安排的。】
–
一整天，栾见殊都如往常一样，该笑时笑，该发呆时就不顾一切地放空。
今天没有夜戏，等待夜幕降临，导演喊了收工，一行人收拾好所有东西往酒店走。
小晗耍着笑脸，搭乘邱浓的车走，坐副驾驶上。
邱浓通过车内的后视镜瞥栾见殊再平静不过的脸色，心里深深呼出口气。
车辆刚要启动，栾见殊靠着的玻璃窗被人指节轻扣了下。
抬头，正看到隋导眼神询问还能不能捎他一个。
栾见殊伸手帮他打开了车门，自己往后排左侧挪动。
“捎我一程，方便吗？”
他跟着栾见殊视线，看向主驾驶上的人。
“可以。”邱浓自然笑吟吟道，“隋导，请坐。”
车门关上，她摆动方向盘，低调的黑色商务车转过车头，踏上回去的路。
有三个话痨的旅途根本不会害怕空气停滞，栾见殊偏头看向车窗外，那里原先种的柳树开始脱落叶子，光秃秃的枝干恍惚地将要露出原型。
突的，肩膀传来温热触感。
男人宽大手掌在她肩头转了一圈，投递过的眼神含着被好好隐藏的异常。
视线相对时，隋导撤下手。
栾见殊缓缓掀起眼皮，扭回头轻飘飘扫正前方的人，道。
“邱浓。”
“嗯？”邱浓正和小晗讨论着最近流行什么款式的美甲，看她俩的状态，应该下一秒就要约定一同去做了。
栾见殊垂了下眼睫，拿过放在身侧的小包，温声道:“待会你在前面那个咖啡厅放下我和隋导吧。”
“嗯？”邱浓显然有些震惊。
她在后视镜里与栾见殊视线短暂交错，这时皱起的眉透露着她轻微疑惑。
但沉默两秒，她瞳孔飘了两个来回，还是回了声:“好。”
两人下车后正巧刮过一阵诡异的狂风，地面上裸露的灰尘在空中打了几遭圈，纷扬留下一片痕迹。
邱浓没立刻离开，她瞥着眼瞄到隋导把穿着的厚外套脱下搭在栾见殊身上，然后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进了装潢简单的咖啡厅里。
而视野尽头的豪华酒店，在此刻呈现于将要爆炸的混乱神经中，简直奇怪无比的扎眼。
“嗯？”小晗把口袋里携带的一块口香糖撕开包装放进嘴里，看见两个消失的身影，顷刻间不免有了跟邱浓相同的疑问，“见殊姐什么时候和隋导这么亲近了？”
霎时，邱浓脑海里忽的飘过“潜规则”三个大字。她想拿起手机，但一看旁边还坐着个人，动作间“唰”一声，手又放下了。
而那脸上纠结着将肌肉都扭打到了一起。
小情侣间要闹出这么多事吗！
苍天，能不能饶了她这苦命的传话人！
直到余光瞥着那车辆离开，栾见殊褪下肩膀上不合尺寸的衣服，规规整整地叠好放到了对面空闲的椅子上。
隋导依旧我行我素地摆着一副放荡不羁的坐姿，他喝了口浓郁的咖啡，疲惫的神色好歹缓解了下，好奇又没有很好奇似的问。
“怎么着？你和你经纪人还有什么嫌隙？”
“没有。”
栾见殊轻轻摇了下头，无糖果茶顷刻变得更加没有滋味，渗进肚子里像白水一样，无波无澜的。
她颤动着睫毛，只是道:“想求证一件事罢了。”
“好吧，我不想管是什么事。”
隋导抬手往后拨愣了两把杂乱的卷发，语气平静，“就是这次我帮了你这忙，我的要求，你可不能忘了。”
“放心。”栾见殊与他碰了下杯，淡淡许诺:“一定不会。”
–
知道栾见殊与导演关系带了些不正常意味的这事后，何知渺放了放持续在屏幕对面抓狂的邱浓两天。
他导师手上正好有个学术项目，想请何知渺帮一下忙。
于是他跟了几天，帮忙把导师手头上的麻烦解决后，才平心静气、回过头来从头到尾思考了一遍。
显然，这是栾见殊的试探。
她在豪赌，在扔下筹码诱他展露原形。
或许在她看来，何知渺并不可能是噩梦重现的“始作俑者”。
她短暂地被迷惑了心智和思想，迫切地想得到答案。
一场有来有回的拉锯战，谁也没有低头。
在敏感察觉到栾见殊对自己终于有了些点滴情愫时，何知渺便知晓两人之后的相处中会产生诸多你懂我心意，我晓你计划的片刻。
两个都是聪明的明白人，一人拉，一人退，循环往复，惊险刺激。
所以这次，他要不要给她带去点胜利的错觉呢？
何知渺想。
但转念又在心里反思，自己毕竟理亏，哄她高兴但凡一丝，也是好的。
然与此同时，他也要她明白一点什么。
将手机息屏在指间转了三圈，像越发确认和排练每个细节的节奏，何知渺唇角深深勾出个复杂的笑。
随即他起身，从黑色背包里，掏出了去福园的钥匙。
–
凌晨拍完最后一场戏，栾见殊的首次出演，正式拉下帷幕。
导演给她定了束暗黑紫色系的花，配合着此时她脸上恬静如白开水的妆容，在莫名的搭配中无声增添了几分冷艳绝情。
宛如长了一张慈悲脸，而身藏祸心的蛇蝎美人。
邱浓帮忙拍完合影，又咧着笑同剧组所有工作人员说晚上栾见殊请客。
气氛活跃的现场骤然一片欢呼。
与几位关系熟络的演员拥抱告别后，栾见殊跟随邱浓回酒店收拾东西准备离组。
上了车，邱浓念叨着:“这杀青照简直惊艳，把你这个角色的特征诠释得真是到位。”
栾见殊熬了个大夜，眼皮有些睁不开。
一落座，她就阖上眼睛闭目养神，精神力却因为内心蓬勃的激动而在跳跃线上高居不下。
“嗯。”栾见殊一番操作，让后座躺椅变得更舒服些，“但角色要保密。”
“这个当然。”邱浓沉浸在欣喜的情绪里无法自拔，伸手调开电台音频，精挑细选地定下了个音乐节目。
“待会儿回去后，我想先补一觉。”栾见殊稍稍睁开眼，漂亮的小缝于上扬眼尾处流出些精密筹算的心思。
“行。”邱浓笑道，“我不打扰你，等你醒了再收拾，应该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好。”
应完，栾见殊再度垂下眼睑，精致的唇线抿平，再如风飘过一样，微不可察地，淡淡扬起。
何知渺在邱浓房间里的客厅沙发上坐了大半天，外面太阳从东渐渐向上升，再随着时针转移，此时正有了些垂落的迹象。
邱浓连打瞌睡都不敢，唯恐小老板一个不爽就用眼里的刀子把她当场削了喂狗。
“呃……”分外懂眼色的邱浓在感受到何知渺耐心消耗得所剩无几时，还是硬着头皮眨了下眼，艰难地询问。
“要不，我去叫叫她，毕竟睡了一天了，也该……”
何知渺依旧沉默，但凌厉的眼皮一抬，邱浓立刻止住话头，一边嘟囔一边扁着嘴吐槽:“谁让你那么狠心……”
何知渺没吱声，他整理了一下身上海蓝色衬衫的衣角，伸展开修长挺拔的双腿，缓缓站了起来。
“你干嘛？”邱浓眼中的惊恐快要瞪出眼眶了。
“我去看看她醒了没。”何知渺说。
邱浓:“你有房卡？”
何知渺白了她一眼，“没有还不能敲门吗？”
“可以的，老板。”邱浓毕恭毕敬地也站起身，摊开手朝门口摆出个请的手势，在旁边扇阴风点鬼火地补充道，“此去山高路远，望您珍重。”
“……”
阴阳怪气真就甩到脸上了。
何知渺哄骗自己不要和她一般计较，便安慰本心一般挑了挑眉，往门口走。
邱浓在背后看他大义凛然的艰难步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觉得，栾见殊能见他一面，都算得上是仙女的恩赐了。
出了门，何知渺在寂静的走廊里踱了两圈。
酒店的地毯铺得很厚实，他脚下用了点力，也听不出含着什么情绪。
邱浓的房间距离栾见殊的房间隔着一个拐角，等站定后，何知渺耳朵贴在厚实的门板上，听了一会儿。
没声音，没有一点声音。
恍若里面居住的人蒸腾消失了一般。
他落下眼帘思索了会儿，预想着敲了门之后或许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抑或得到栾见殊带有恨意的无辜眼睛。
但总之，比现在什么都好。
无论什么。
深吸一口气，何知渺抬起头，鼻间气息慢慢喷薄在冰冷的门牌号上。
他抬手，很轻地敲了下门。
近乎听不见般。
没人回应。
静止在空中的手顿了下，他悄无声息继而加了点力道。
然而仍旧没有人靠近的声响。
无奈，何知渺紧张地吐出舌尖舔了下干涩的唇。
直至此刻，他恍若意识到了一丝从尾椎骨悠悠爬上大脑神经的不对。
大概片刻后，里面终于传来一点微妙的脚步声。
何知渺屏气凝神，正要开口，却被两个字生生憋了回去。
栾见殊浓重的鼻音透露着她方从睡梦中苏醒的征兆。
她只带着猛烈的疑问，朝门外的何知渺道了句——
“隋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