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底深渊。
鹤翾缓缓睁开眼。
四周一片漆黑,神识在这里完全不起作用,只能依靠手指的触碰辨别。
指尖轻触在冰冷的地面上,那上面似乎还有一些积水,沾在指头上便惹得人发疼,继续向前探去,隐约摸到了一个人的衣衫。
“仙君?”
“……嗯?”
东归似乎有所回应。
鹤翾忙又向前进了两步,手一触,却摸到了根温热滑腻,略带黏稠的硬物。
“这是……”
东归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有气无力,笑道:“好像是腿断了。”
——那竟是一截斜戳出来的腿骨。
这里太黑,鹤翾看不见也不敢乱动。
他摸索着找到东归,扶起他道:“走。”
东归轻轻推开他,道:“走不了。”
鹤翾沉声道:“飞上去。”
黑暗之中东归似乎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你还能飞吗?”
鹤翾道:“如何不能。”
后背虽然隐约传来痛楚,但鹤翾知道自己的翅膀还在,并无大碍。
他尝试着拍打双翅,可是却怎么也飞不起来,羽毛间没有气流,只有沉重和凝滞,整个崖底就像是凝固的死亡,漠然地坐视着闯入者的生命。
“……”
鹤翾想要说话,却觉得一阵巨大的耳鸣声轰然袭来,在他的脑袋里炸开了花,整个人上下颠倒,天地旋转。
东归似乎也呼吸不畅,但是情况比鹤翾好得太多,尚且能还说话。
“这里死气太重,没有半分活人的生气。”
是仙也好,是魔也罢,这饭可以不吃,气却不可不吸,血肉可以重生,断骨也能再长,唯独没了这气,那可真是阎王爷提起判官笔——要了命了。
鹤翾此时便快被要了命。他屏气凝神,将呼吸降到最低,这才勉强开口说话。可是肺腑间的空气依旧不够他多活个一时三刻,他必须立即找到离开这里的出口。
“窸……”
隐秘的水流声,像是春天融化后肮脏的雪水,静静漫过鹤翾的脚面。
鹤翾猛地眉头一皱,只感觉阵阵刺痛从脚底传来。他提起脚用力一甩,皮肉竟跟着掉了下来,原来是被那水腐蚀了。
鹤翾闷哼一声,心道这水好生厉害,不知是何东西。
正这般思付着,却听东归传来苦闷之声。
鹤翾知东归腿断,无法自保,便顾不得其他,一把将东归托起,负到背后两翅之间。
东归似乎不止摔断了一条腿,他的胳膊好像不太好,软绵绵地垂挂着,指尖时不时刮蹭在鹤翾的衣衫上。
鹤翾深一脚浅一脚,凭着本能向前方的高处走去。
地上的积水很快漫过他的双脚,尽情地吮吸着他的皮肉,舔舐着他的骨骼,侵吞着他的血脉,意犹未尽爬上他干净修长的小腿。
“蚀,蚀骨弱水......鹤翾,快放我下来......”
东归的状态很不好。
他头上的冠再次随着凌乱的长发掉下来。
鹤翾虽然看不到,却在也在这黑沉沉里听见了响。玉冠咕咚一声落入了水中,很快就发出了被侵蚀的滋滋声。
“放我下来……这里是无间地狱……”
东归用仅剩的一只手推着鹤翾,道:“放我下来,你还可以走出去……”
鹤翾道:“放了你就死了。”
东归的叹息一声,道:
“鹤翾,你为何不懂。我既然已经完成使命,就算身死又有何妨?而你却是万万不能死的。魔尊若是死了,魔界再度变天,妖魔四起,前功尽弃。”
鹤翾道:“不放。”
东归似是有些急了,便是什么天机不可泄漏也管不得了,道:
“你若是不放我,非但救不了我,还会连着你一同死去。鹤翾,你是天下大劫,若是死了,便会有更大的劫难填补。到那时,四界将会成为炼狱,苍生将会忍受比这无间地狱还要痛苦的折磨……”
“你心里难道就只有苍生吗!”
鹤翾忽然冷道,口气冰寒,隐隐带了丝怒意。
东归一愣,一时无言。
寂静片刻。
鹤翾忽又放缓语气道:“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自己吗。”
东归却莞尔一笑,道:“魔尊又为何弃性命于不顾呢?”
鹤翾继续负着东归向前走,半天没有张口,似乎在思考什么似的,到最后才干巴巴说了句,“你不能死。”
东归的头垂在鹤翾后背,随着后者步伐的深浅,那支棱得歪七扭八的羽毛时不时刺戳在他面颊上,将他的睫毛都戳得轻轻颤抖。
前方透来几缕光,虽然昏暗,却的确是光。
“东归?”
“嗯……”
东归应了声。
鹤翾便又背着东归继续向前。
蚀骨弱水爬上他的大腿,借而想要吞掉东归的衣角。
鹤翾将那沾了弱水的衣角扯烂,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手指又被带下几块肉来。
东归道:“魔尊何必执着……”
鹤翾缓慢前行,道:“我曾经一直不明白自己活着为了什么……”
他没有继续说,反倒话锋一转,道:“你这种人,该活着。”
东归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道:“魔尊不必妄自菲薄,每个人都有活着的权利。”
鹤翾道:“不……你不知道我手上沾了多少血,做了多少恶。”
东归劝道:“魔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鹤翾摇头,一头长发凌落眉间,垂在身前,道:“你总劝人放下放下,可我又不是你,如何能放下。即便我放下,往昔的那些鲜血,也终究是洗不掉的。”
此处已逐渐光亮起来,周围的景色也看得清楚。只见左右两面皆是无尽绝壁,脚下尽是弱水三千。
鹤翾看了眼自己的身下,又漠然收回了目光。
东归虽然看不见,却也能用神识觉察出一些。
他用仅剩的手指着那绝壁,道:“鹤翾你看,峭壁虽然巍峨,可却是沧海所变,海尚且能够化石,魔尊又未尝不可成佛呢?”
鹤翾扫了眼那绝壁,冷哼一声道:
“你若是还能看见,便能见那绝壁上化成石的鱼骨,可见即便海成了石,依旧改变不了它曾经是海的事实。”
东归道:“但它已不再是海。”
鹤翾道:“或许有一天,它又成海了呢?”
短暂安静,东归叹息一声,道:“至少它现在不是。”
鹤翾冷哼一声,道:“与其指望海化成石,不如将现有的石保存好。”
东归心知他又将问题绕了回来,忙道:“我死则死矣,可你若是死了,大劫再起,苍生便要受苦。”
鹤翾冷道:“我不在乎。”
东归见说不过他,便想直接跳下来,可自己早已摔得四分五裂,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哪里动的了半分。
他用手推鹤翾,却被鹤翾扇扇翅膀就打了回去。
又不知走了多久,周围变得愈加光明,脚下的弱水也浅了许多。
二人皆是困在生死的边缘。
东归几番遭受伤损,此刻已是奄奄一息。反倒是鹤翾精神起来,步伐也快了许多。
又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块突起的岩石,高于地面不少。
那里就是无间地狱的出口,只要落在那块岩石上,便会被自动送出无间地狱。
鹤翾低头,默默前行,走了几步,忽然道:“早知就不该取你的仙骨,此刻也不会落得如此狼狈。”
东归自是听不见的。
鹤翾也知他听不见,便不再言语,一心奔着那岩石而去。
可这时却从左右两侧各蹿来一股无明业火,透明净澈,所到之处尽剩焦土。
若非鹤翾目力过人,见那空中波纹荡动,就真要被这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那业火好似有魂,见一击不成,便反身一扭,又冲着二人席卷而来。
鹤翾冷哼一声。他此时的样子是极为狼狈的,一身雪白鹤羽凌乱不堪,后背夹杂着几根乱箭,胸前沾着些许血污,脸上发丝垂落,唯独眼中寒光依旧。
魔的寿命悠长。他看似长了几百年的岁数,可实际上,和几百年那个想要去闻紫丁香的少年没什么不同。
东归的意识昏昏沉沉,陷入到无止境的困梦之中。梦里他穿着一袭白绫衫,飘飘曳曳走在虚无缥缈的星空间。
他是那样渺小,只得抬头仰望十尊无量神像。
十尊神像俯身向他,弯眉垂目,无悲无喜,却有声音传入东归脑海之中。
“天意难测,天道难改,今日就是你魂飞魄散之时。东归,你可有悔?”
东归一甩长袖,道:“为救苍生,不悔;未救苍生,悔矣!”
闻言,十尊神像纷纷震颤,银盘般的面颊变作白土纷纷脱落,手臂断成渣,身子碎做两半,头颅滚在地上,摔成一摊碎土……
“诸位!”
东归猛然睁眼,却是一片刺目阳光,耀眼绚丽,迫得他不得不眯起眼眸,等待了些许时间,这才将眼睛慢慢睁开。
面前不见十尊神像,更不见无尽星空,原处是绿色葱葱,近处是焦土一片,上面散落着几根羽毛。
东归伸手向前,用力拾那羽毛,却是整个人向前一扑倒在了地上。
他回头一看,却见自己两条腿烂在原处的岩石上,看那样子正是弱水腐蚀所至。
而鹤翾也在那里。
猩红的土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霄羽。
羽尖残留着被黑水侵蚀出的莲蓬状窟窿,咕噜咕噜冒着诡异的泡,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鹤翾就在这一片羽毛间。他脸上还沾着黑色的发丝,更衬得他面色苍白,冷峻异常,毫无生气。
东归吃力撑着身子,匍向鹤翾,然后单手将鹤翾的头托到面前,用不可置信的声音颤抖道:
“怎么……只剩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