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的天马消失了。Rider踏着飞溅在空中的石头，辗转腾挪回到地面，也多少到达极限一样地，勉强地站直。她遥望过去，Saber已经站不起来，此时正用剑支着身体，嘴角淌血，拼命咬紧牙关不容许自己发出任何示弱的声音。

胜局已定。

他的Master死于要塞坠毁，这个Servant一眼看过去就是失了供魔的衰弱状态，再有几分钟的功夫，他就会从现世消失吧。即便如此，Rider也没放松警惕，她握着手中的短刀缓步靠近，等候着自己御主的下一步命令。

“……藤丸前辈。”空袭威胁解除，远坂樱来到了地面，望向那已经破碎到没有形状的浮空之地，稍感不忍地握紧了右手。

做出那样的决定也是无可奈何，她在心里说着。谁叫前辈放了话，就算被杀也心甘情愿？圣杯战争本来就是既可以先击败Servant，又可以先干掉Master的残酷之局。作为最弱小的普通人参战，就要做好死得尸骨无存的准备。

“不是我的错，是你太小看魔术师的觉悟了，前辈。”

那双明丽的眸子也蒙上了些许阴霾，她哀婉地摇摇头，也随着Rider的目光看向那边的Saber。

“——…………”

查理曼忍耐着剧痛，将视线抬起，在不断掉落的碎石上逐一扫过，又去搜寻要塞下方的地面。虽然什么都没有看见，但他感知到因果线没有异状，他的Master还活着！这大概是年轻的骑士唯一的精神支撑，让他足以不发出一丝动静，不让对面的Rider觉察到这件事。

立香到底在哪里。

他的Master，他的心与生命所系之人，到底在哪里。

……

将时间拨回到一个小时前。

查理曼与美杜莎交战正酣时，藤丸立香并未听从他的Servant的嘱咐留在原地，而是从要塞的一头跑到另一头，站在了悬崖的边缘。目测离地面大约有六七层楼，轻微恐高让他一阵心悸，下意识地又退了一步。像是要给自己打气一样，他反复地默记了几遍咒语，确认绝对不会出什么纰漏后，借着最后一遍的惯性将咒语念出口，发动礼装，然后横下心一个飞跃，将自己投入了空中。

“……呼。”

取消重力，落地无伤无痛也无声无息。立香缓了一口气，回头瞄了一眼远处的战场，紫色的光线还在上下左右地翻飞，时不时有剑刃的交错声。看来自己脱离要塞的动静没被两个从者听到。远坂樱为了防空袭而躲在地铁站里，应该也没有看到自己落下的身影。

他不敢再耽搁，一鼓作气地向很远处，几乎位于机场入口的航站楼跑过去，直到在大厅里找到能够透过落地玻璃窗观战，又有柱子围墙等掩护的角落，才大喘着气停下来。

——“甚至都不用刻意隐藏气息，如果躲在废弃建筑里，魔术师和从者肯定不好找到他的。”

——“这不就是你的优势了嘛，Master。”

是的。那么此刻不发挥更待何时。

他披着满身风尘，把自己窝藏在黑暗的、棺材般的航站楼里。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作为旁观者一览无余，直到Rider真名暴露，召唤出了那匹神代的天马，发动宝具直奔云霄，又闪电般地绕回，冲撞向那座守护要塞，目的正是要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处。

“轰——！！！”

爆炸的威力一路波及了周遭的建筑，落地窗齐刷刷地被震碎，玻璃片四处乱飞，天花板刷刷地掉落渣滓，立香躲在承重的墙柱后面抱紧脑袋，巨大的后怕让他脸色惨白，浑身颤抖。

他知道要塞并非绝对安全的领域，可能会因为战线拖长消失，也可能被别的Servant不打招呼地侵入，所以才会自己偷偷摸摸地跳下来。谁料就是这一念之抉择，让他躲开了必死的绝境。立香余悸犹存的同时，又想起了远坂樱的表情，更加用力地抱紧身旁的柱子，避免被余波带起的风暴刮走。

她不仅是半吊子的魔术师，也是半吊子的战士。若是能像自己一样堂堂战斗，让Rider用宝具与查理曼正面交锋，结果如何还很难说，毕竟供魔方面比自己优势太多。然而，她在最后的最后输给了作为一个魔术师『当坏人』的念头，选择出其不意袭击御主的手段，并自以为是地认定已经完结这场战斗。

……等到见了面得劝她一句了，这种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想法可千万不能有啊。

余波减弱，立香感应到手背上的刺痛，马上站起来从柱子后面探出头去，从怀里掏出望远镜观察。透过已没有玻璃遮掩的窗口，他看见要塞已化为碎岩不断陨落，周围寂静无声，Rider不再骑着天马，而是站在地上，缓步走向远处的查理曼，每一步都叩起死神的足音。他的Servant此时正半跪于地，因灵基受创而痛苦不已。

查理……！！

立香咬紧了嘴唇，那锥心的痛意又一次碾轧上来。若非为了从鲜血神殿下抢救身为普通人的自己，查理曼就不需要召唤Charle Patricius，并因此受伤。他心疼得眼眶潮热，但还是拼命压抑住那份自责和想要开口呼唤剑士的冲动，只是目不转睛地注意着Rider的距离。

对不起，查理，但此时不能让她看出来我还活着。

立香小步来到窗口，按住胸膛，仿佛这样就能让跳成马达的心脏安静一点——他屏息细数着Rider的步伐，也注意到远坂樱来到了地面上。

不要怕，不要担心，自己是普通人，他们感应不到。但不能出错，要在远坂觉出不对，让Rider过去补刀之前动作，还要把距离掐算到最近。立香用力眨眼，美杜莎已经走出去很大一段路了。

还有五步、四步、三步……别停下，再往前一点点！

“嗯？”

远坂樱忽然发出疑惑的声音。为什么还没看见濒临消失的金光从Saber身上浮现？难道前辈还没有彻底断气，抑或是那个Servant的魔力储量超出规格？她不愿意节外生枝，于是高声发出了指示：

“动手，Rider！”

——等的就是这一刻！

几乎和远坂樱的第一个字出口的同一时间，立香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举起右手，血红的圣痕遽然亮起。

“以令咒命令我的Servant！”

“站起来，用你的宝具消灭Rider！十二勇士的王啊——！！！”

浑厚的魔力，御主的声音。无视一切物理法则，瞬间撼动了查理曼的全身。他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已经腾空而起，来自令咒的力量在四肢百骸游走翻滚，激发着每一滴血液为之汹涌沸腾。在这个高度，他终于看到了远远的，翘首相望的年轻的御主。

——啊啊。真是超级帅气的命令，立香。

查理曼的笑容从未这样灿烂过，他目光如炬地俯瞰着地面上的骑兵从者，握紧了手中的剑。

既然被交托了强烈的力量，那就以无上的，传说中十二勇士统率者的英勇与威光，来回应御主的信任。

“——永恒不变之光圣，千变万化之彩辉！”

十二柄辉剑在他身后如扇子一般打开，形成指向十二个方位的圆盘。苍蓝的羽翼自面前挥舞过去，在夜空中庞然展开的一刹那，无数羽片飞扬而出。查理曼手中的咎瓦尤斯微微震颤，夹杂着风与雷电的五彩斑斓的光耀旋转着不断于剑刃集结，照亮了圣骑士帝的面容，以及那双湛蓝的眼眸。那深处有着隐隐约约的，烈火般的一抹红色在跳动。

“什么……？！骗、骗人……”

远坂樱惊慌失措，脑中一片混乱。为什么只是普通人的藤丸前辈，会选择离开对他来说才是最安全的空中要塞？什么时候的事？难道自己会指挥Rider撞击要塞的事，他已经料到了吗？他真的只是和自己同校的，平凡无奇的前辈吗？！

“樱！”Rider厉声提醒着她的御主，并向后急退。她知道自己过于大意，距离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走得太近，根本无法逃出那个宝具的捕捉范围。一切都为时已晚。

“——万夫莫敌的骑士们啊，展示我的王威吧！”

如同在千军万马的阵前发出号令，查理曼高高地举起圣剑，那道光耀冲天而起，炽烈眩目。十二把辉剑纷纷掉转剑锋，直指正打算撤离的Rider，抑或是说，她周遭所有的区域。拟似十二勇士的剑身清越地鸣动，亦仿佛临阵的战吼，每一把剑都开始浮起颜色不同，但与欢悦之剑同样耀眼的光束，笼罩着他们的王意气风发的身影。原本黑沉的夜空被虹光压过，月亮为此隐去，星光为此失色，而举头仰望的少年御主，则为那壮绝的璀璨而忘却呼吸。

“别开玩笑了……Rider，解放宝具！”

被Servant疾言提点的樱终于也使用了一道令咒，企图从对方宝具解放前夕的微末空隙抢出反击的机会。然而就算美杜莎再次以令咒的强制力唤出天马，也没有足够的时间与空间蓄积可以对冲的速度。

更何况，那绝非单凭她的宝具就可以对决的力量。

“『揭示王威，踏遍世间的十二辉剑』（Joyeuse Ordre）——！！！”

咎瓦尤斯一挥而下，周遭的十二把辉剑齐齐迸发出颜色各异的的盛大光芒，簇拥着正中间王的圣剑之光，那道引导着胜利的美丽的银白光辉，纵横交错穿透了黑夜。宛若十二道异彩缤纷的流星坠落人间，却又是幻想中的骑士们对那位同为来自幻想的，被放逐的悲剧女神最后的呼吼。

蛰伏吧，退去吧，王的御剑已降临——

“……！！！”

十三道光芒一束接一束，刺穿大地，波动虚空，怒涛般的轰鸣声险些震破耳膜。根本不需要纠结是否命中，等同于十三把咎瓦尤斯解放的连击，所释放出的雪亮的光芒已经吞噬了一切，连着Rider的身形也被完全淹没。无从躲避，更无从抵抗，不知究竟被多少把辉剑的光芒贯穿，骑兵的英灵连声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就被那源源不断的光之追击彻底烧融。

当摇晃的大地终于恢复平静，摄人心魄的淡蓝色光耀也逐渐消退之后，留在千疮百孔的地面上的，就只剩查理曼一人了。另一名Servant的气息，已无处可寻。

“………………。”

远坂家主呆呆地停留在地铁站口，眼睛里逐渐失去神采。垂在身侧的手上，代表Master资格的令咒已经消失。她失魂落魄地陷入了茫然状态，似乎对这急转直下的展开根本无从理解，也不想接受。在她周遭的时间，就像停滞了一样。

……

而另外一边——

“查理！”

藤丸立香拼命向着已经落回地上的查理曼奔跑过来。白银的剑士摇摇晃晃地站着，使用宝具虽有令咒支持，但也确实是过量的魔力消耗，外加灵基的损伤尚未治愈，此刻终于彻底体力不支，意识朦胧。

“立香……没事啊，那就……”

真是帅不过一发宝具，太丢人了。好在御主安然无恙。他便放心地垂下眼睛，双腿一软，往前倒去。

“……！！振作点，查理！”

立香慌慌张张地冲近，一把接住了查理曼的身体，顺势跪坐在地上。他单手紧抱着青年骑士的上半身，让他躺在身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用另一只手掏出了美狄亚给他的医疗包，取出丸子大的治疗药。

“先把伤治好，然后魔力应该可以慢慢恢复……来，查理，把嘴张开！”

花了一点功夫，立香总算将药丸塞进了查理曼的嘴里。剑之英灵并非全无意识，艰难地试图将嘴里的药往下咽，却忽地咯出一大口血，药丸也随之滚落在地。他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像高烧的人一样微微抽搐。

“这、怎么办……”

灵基受伤或许等同于人类的内伤，重伤之人难以进食或服药也都是常有的事，但自己可没有打点滴或者肌肉注射这种让他被动接受的手段啊！？再耽误下去会怎么样，查理会消失吗？

望着对方苦痛喘息的模样，立香心急如焚地思考着，直到曾经听过的Caster的话语，雪中送炭一般在记忆中浮现。

——“魔术师产生的□□包含浓度较高的魔力，被从者接触到了，就会被吸收”

“……”

少年御主顿了顿，脸上先是泛红了一阵，然后又用双掌猛拍面颊。查理被重伤煎熬，还不都是因为自己的命令，在这里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豁出去地又拿起两颗药丸，放进了嘴里。

“唔……！”混账好特么苦。这是立香第一次吃Caster的治疗药，没想到刚进嘴就苦涩得整个口腔都在抗议，真不怪查理一开始吐出来，他都想要连舌头一块往外吐。这说不定也是来自魔女的有点小扭曲的警告，不想被这么难吃的东西折磨味觉，就爱惜自己不要受伤。

立香边嚼边捏着鼻子强压下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总算捱到药物在口中逐渐化去，虽然前后也不过几十秒，对他来言却像是一小段酷刑。趁着还没有被吸收的时间，他用胳膊支起查理曼的脑袋，凑近骑士的面庞。

“查理，忍耐下不要乱动。……很快就好……”

藤丸立香低低地说道。他无法控制自己紧张的心跳，但与此同时也毫不犹豫地俯首，将嘴唇贴在了对方微微张开的唇上。

“……嗯嗯！？”

灵基受损，身体剧痛，气力衰竭，精神涣散，但身为从者的警觉性并没有失去。也因此当查理曼第一时间感觉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猛然瞪大了眼睛，然后撞入一抹温柔的湖蓝色里。那是和他已经近到双唇相接的，少年的瞳眸。

立香——？！！十二圣骑士的王在心里发出和身份毫不相称的嚎叫声，同时红晕轰然上脸，一路烧到耳根。

“哈、……呼……”

他的御主正半眯着眼，用舌尖生涩笨拙地舔舐着自己的齿缝向内探入，试图撬开牙关提供空间，好让某种混杂治疗药效的津液渗入口中。味道是着实糟糕，但随之流过来的气息与魔力又是如此温暖地安抚着灵基的伤痕。每一次立香不自禁地开合嘴巴时，那柔软得惊人的嘴唇都会似有似无地磨蹭着自己，带起细小的电流，令他神魂颠倒。

他明白立香在干什么。这是缺乏经验的Master在情急之下的医疗行为，不包含感情，也没有别的意义。作为领受魔力的Servant，他要做的——或者说就不需要做什么，一动不动地躺平等待完事，然后拍拍立香的肩膀笑着说一句Merci御主这当机立断的魔力补充真是太及时啦你超帅的，就可以了。

就可以了。不要做多余的事。

不要做多余的——

“……、查理？”

立香稍稍地抬起了一点头，离他的嘴唇只有一指之差的距离。可能只是想确认睁开眼睛的查理曼是否在恢复，年轻的御主关切地望着骑士看上去好像不太正常的脸色，用轻柔的声音喊他的名字。

“————”

他并不具备麾下骑士的『理性蒸发』这类技能。所以那只是他自己选择让自己不再理智。

“？！！”

立香刚抬起来的头突然被查理曼一把扣住，重新按下去。脸被另一只手捧住，迎上的是不容置疑的，真正的深吻。

等等、查理他在干什么？！

心跳在短短一瞬狂飙上天，过去十几年都没交出过初吻的纯情少年哪招架得住这个。立香满脸红透，不知所措地闭上眼睛，却反而让其他感官变得更加敏锐。他尝到药与血的味道在口中交织着扩散开，苦涩腥锈，但对方缠过来的舌头很快就用灵巧的动作让他忽略了这些，被长驱直入的感觉又陌生又刺激，逐渐席卷起某种近乎醉意的，软绵绵轻飘飘的晕眩感，愈演愈烈。

这……这就是法国人的……？难怪被称为法式……也太厉害了。立香在放任自己沉醉的间隙开始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已忘记了最初这样做是为了什么。胸口有种麻酥酥的东西在泛滥，让他意乱情迷，也彻底放弃了抵抗。

因为总觉得，这是自己等了很久的东西。

许久，查理曼才慢慢卸了手上的劲，离开少年湿润的嘴唇。立香甚至要跟着他的节奏把头抬起来，他颤抖地呼吸着，浑身发软，有种缺氧的错觉。

“……”

两个人四目相对，彼此的脸都红得不像话。骑士躺在臂弯里，一只手还在轻轻摩挲着立香的侧脸的姿势，也格外暧昧。沉默持续片刻，还是查理曼勾起嘴角一笑，先开了口。

“Master，怎么样？刚才的战斗……我很帅气吧？”

“嗯。”立香晕晕乎乎地点头。他当然记得很清楚，那辉煌耀眼的宝具展开之时，给他的震撼已经用惊艳都不足以形容。

“那就好。能够展现出传说中的骑士的风范，帅气地拿下胜利，还得到了来自Master的奖励，嗯！真是最棒的战斗了！”

查理曼重振旗鼓的速度比他想象的快很多，之前忍耐痛苦的表情早已不见，他站起来也将立香拉起，又回到了和平常别无二致的，爽朗的春风般的剑士。

奖励？他是指刚才从自己这里获得的治疗魔力吧。英灵不需要任何实体货币，作为普通人更是何德何能为圣骑士帝颁奖，这点理所应当的魔力支援都能说成是奖励，国王陛下是真的很会鼓舞同伴。立香快速地回以微笑，却不敢让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太久。

圣杯战争里的这场对决，确实赢得很漂亮。他的骑士的表现无可挑剔，完全没有辜负查理曼十二勇士之首的名号。剑之英灵是全心全意地为了最终的胜利而战，这一点早已不言而明。

……所以那个反客为主的亲吻不包含感情，也没有其他的意义。查理曼只是需要尽快站起来，才向自己索求必须的力量。

往后还有与其他从者的战斗，这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举措，毫不多余。

绝不是，多余的事——

立香垂下眼睛，只觉得心开始酸痛不已，好像被这种想法大起大落地抛掷了一通，最后冷酷地拍在一角。为了不让查理曼看到表情，他干脆把斗篷礼装的兜帽扯起来，狠狠地遮住了自己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