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结束的后半夜显得更加漫长。藤丸立香走向站在地铁口附近的远坂家主，查理曼手握咎瓦尤斯，寸步不离地跟随在侧。

“远坂！”立香大声喊她，怀着一点愧疚。魔术师世家的悲愿落空，想必不是普通人能体会的打击，所以后辈的心情他无法设身处地去理解。若是等同于砸人饭碗，那就算被记恨一辈子也没得抱怨啊。

被喊话的少女似乎是吓了一跳，没想到Saber主从还会靠近自己，马上转身一抬手，左臂的礼装袖红光流过，地面腾起一簇似热非热，似实非实的深粉色火焰，焰心透明，边缘虚化。它呼啸着直奔立香的脚下，意图将少年卷进『虚』的内面。

“啧！”查理曼将立香往后一拉，上前挥剑横劈。刷地一声，火焰被圣光切裂，剩余部分撞上对魔力A级的英灵之躯，直接冲散殆尽。

“……！”意识到死期将至，少女脸色苍白，将缠着礼装的手臂平放胸前，又开始喃喃催动某种仪礼咒法。

“等一下，等等！……樱！冷静一点！！”立香赶紧大嗓门叫停，“战斗已经结束了，我们没打算伤害你！你先不要用魔术……”反正用了也是白费力气，“我有话要跟你说，是关于你身上的诅咒！”

“哎？”正欲挥下的动作硬生生中断，远坂樱极度愕然地望着面前的二人，“……为什么，前辈会知道？远坂家的秘术理应连顶级的魔术师都看不出来——”话到这里她突然一怔，“难道是那天……Caster她？！”

“你能明白这个，话就好说了。”藤丸立香点点头，“Caster现在和我们还是结盟的状态，我会拜托她给你诊断看看。她是很有名的大魔术师，应该知道怎么解除你身上诅咒的办法。不然等圣杯战争结束，就来不及了不是吗？”

远坂樱还是摇头，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为什么最开始的时候没有说出来？事到如今，已经击败了我的Rider，还对我这样的失败者说这种话……藤丸前辈，这太虚伪了。我不能理解你在想什么。”

你的思考方式才奇怪，不打败你要怎么以前后辈的身份来对话。至于别的，全然没多想。立香撇撇嘴，好声好气地解释第一个问题：“因为在那之前我首先是查理的Master。把这件事说出来不知道会对战斗造成什么变数，我不能拿他的生命冒险。”

“但我同时也很想帮你，樱。所以在与你们的对决结束之后，才会像这样来找你。”

话语已经贯彻了十二分的真挚，对面仍然不为所动，抱臂而立，目光带刺，盯得他一脑门虚汗。是因为比起天真烂漫的Caster主从，出身世家的大小姐比较难搞定吗，还是对方可能有其他合作伙伴，眼下不能够轻易答应来自敌人的提议？他无从得知。

不过话都说到这份上，索性送佛送到西，立香挠了挠发尾，从袋里掏出一颗Caster的治疗药，放在面前的地上。

“这个给你。……你比我懂魔术，应该能看出来制作这个药的英灵水平如何。她真的可以帮上忙。”立香后退两步，看着少女阴晴不定的面庞，尽全力好言相劝，“如果你对圣杯战争的愿望是解除这个诅咒，那这就是很重要的机会。无论如何，请花一点时间好好考虑一下。”

“……”

“明天……呃，我是指过了今天的第二天。”差点又忘记了此时已是后半夜，立香干笑着打了个哈哈，“我和查理下午会去学校等你。我希望到时候能见到你，樱。”

“……。”

远坂樱不发一语，抱臂的指尖用力得泛白，勉力阻止着自己泄露任何情绪。立香见谈话已进僵局，便不再坚持，转身带着查理曼走开。

剑士主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之后，少女终于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抽泣，在谁都已经听不到的地方回响起来，悄然消散于虚无的夜空。

……

“这样好吗？那位远坂家的小姐，看上去还有点顽固呢。如果她不肯见我们怎么办？干脆让我把她捉来吧，Master。”

走出机场范围之后，立香让查理曼灵体化，自己叫了出租车返回市中心。立香坐在后排，听见身边的Servant又突然做出了感觉不过脑子的强盗发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不用，查理。我想就算她不来，我们应该也还有机会再见。”他用司机听不到的音量低低回答。

“哦？为什么这么说啊，Master。”

“因为我想错了，她可能并没有和Archer的御主结盟。”毕竟从头到尾，连Archer的影子都没见到半点。在你死我活的圣杯战争里，明知Saber方有两对主从，最终远坂樱还是独身一人携Servant前来赴约打到了最后——天底下可没有这么不负责任的盟友。假如有，那就是对她见死不救的恶劣之徒。

虽说如此，命令Rider袭击自己只为放走Archer这件事也不可忽视。从这个角度思考，Archer主从没露面的另一个可能性，说不定是源自她的授意。

“……她应该是认识Archer的御主。而且，尽管很不擅长战斗，她也想要保护那个人。”

立香望向窗外，车已进入市区，少年蓝色的眸子映着不断掠过的路灯的光斑。

“那么，当我们与Archer的御主对峙的那一刻到来时，哪怕她已经不是Master，恐怕也会前来干涉吧。要是击败了Archer的御主，就会和她彻底闹翻了。”他单手支颐，无奈地苦笑了起来。

“所以樱搞不好直到最后都会是我们的敌人。要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去帮她哦，查理。”

身边Servant的气息随之波动了一瞬，“哪怕她是敌人，你也想救她？”

“当然。”秒答，半点踌躇也无。

因为仍然记得她平时在学校温婉安宁的模样。既然已经离开战争，就应该和其他后辈的学生一样，开开心心地继续活着的。

查理曼像是嗯地点了点头。接下来的声音也带了温柔的笑意。

“了解，Master。确实你说过，要在圣杯战争里，帮助一切你能帮到的人吧。那么作为你的Servant，我会遵从你的选择的。”

“谢谢你，查理。”

藤丸立香双手交握放在腿上，静静地在心里感谢剑士的宽容。战事告一段落，身上那些散乱的擦伤在美狄亚护身符的作用下也已经愈合，留下的只有单纯的疲劳。他闭上眼睛，任意识滑入睡梦之中。

——啊，又来了。

自从进入圣杯战争之后，内容古怪的梦境的造访就变成了家常便饭。当藤丸立香再次看见眼前浮现出某个模模糊糊的场景时，已经有点一回生二回熟的皮实感，淡定地放任画卷在眼前展开。

他浮在半空中，看见自己走在司空见惯的回家的道路上，嘴里叼着已经吃尽的一根冰棒。时值夜晚，周围一片寂静，连路灯下都干净得没有一只飞虫。思绪开始跳跃，提醒他这是圣杯战争刚开始的那个时间点，而此刻从自己的视点如同摄像机一般看着的，正是当时的藤丸立香本人。

“晚上好。”

金色的以太颗粒聚集起来，这次Lancer在身后出现的样子被他尽收眼底。枪之女郎的语调带着哀怜，紫水晶般的眼眸注视着『那个自己』诧异的面容，却像在看着已死的动物。

“一个人吗？……真让人困扰。”

就是这里。正是不知为何，直觉到她那句话包含着巨大的危险，身体才会自主自发地在那夺命的一枪下逃离。接下来，被丢进小巷，六神无主时稀里糊涂召唤出了查理曼——

“………欸？”

一声闷响，鲜血飞溅。那杆巨大的长枪，没有失去一点准头，直直地插进了对向的少年的胸膛，刺穿心脏。枪尖自后背微微露出，冷光森森地闪烁着。

………为什么。站在观测立场上的立香比视景里的自己还要惊愕地凝固在原地。

意想中的——或者说，曾作出过的应对并没有在梦里发生。Lancer反手无情地抽枪而回，赤色鲜血绽开死亡之花，被杀的少年死不瞑目地颓然倒下，摔倒在形态扭曲的花瓣的中心，逐渐变成冰冷的尸体，永远消失在圣杯战争尚未开始的前一夜。丧钟鸣动，刚形成在手背上的令咒，不甘心地一点点褪去。

天旋地转，世界仿佛为这一幕而摇曳着。藤丸立香喘着气，浑身发抖地低下头捂住自己的心脏。还活着吗，自己还活着吗？！梦里的一切感觉都变得不清不楚，他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手掌下也没有血脉搏动的触感，这让他更加惶恐，几乎要因过度呼吸而窒息。

“不要、不要……”

不想死。不想死在这里。在召唤开始之前就是这么反复祈求的。难道那一夜死亡逼近的恐惧留下的心理阴影太深刻，才有了这样的梦境？

“不是的。”

面前传来很熟悉又很陌生的声音，就像听到自己的录音被播放一样。立香仿佛被电击一样猛地抬头，对上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如同镜中倒影般的两个少年相向而立。『那个自己』带着鲜血汩汩的致命伤，脚下汇成了鲜红的小池塘，表情茫然而委屈。他无端感到惊慌失措，想要逃走，可动弹不得。

去他的一回生二回熟。下一次如果再进入这种既吊诡又掉san的梦，他一定当机立断马上掐醒自己。

“我（你）是不想死的。你（我）也没有想到真的会死。”

对面在说话，主语却是两种人称的混响，丝毫捋不出逻辑。立香听得头炸，几次张口欲问，也只能徒劳发出气声。

“但是你（我）不想要我（你）死去，正如我们（你我）想要自己能够活下去一样。所以那就是我（你）的选择。”

求你了，说人话。立香差点抓狂，向『那个自己』伸出手去。

“谢谢。”

伸出去的手被染血的双手握住，冰凉透骨，仿佛陷入水中，没有人体的实感。黑发蓝眼的少年梦魇般直视着他，露出的笑容却温暖而真诚。鲜血淋漓的伤口映衬下，若无其事到直让人恨得牙根痒痒，想揪住他大吼一声你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谢谢你，选择来救我。”

什……？

只来得及听到这一句，身体忽然剧烈颠簸起来，脚下变成无法承托的真正的虚空。不自然的冰凉温度柔滑地离开了手掌，立香无声喊叫着向下坠去，眼睁睁地看着浴血的自己离他越来越远。

“——……人、客人，请您醒醒，客人，已经到了。”

睁眼，看见自己横躺于车内座位，出租车已停在路边，身旁车门大敞，司机很有涵养地把着门垂首看他。许是开夜车见惯了在上面睡死或烂醉如泥的乘客，音量也不高不低恰到好处。

“呜哇，对不起！”立香一个骨碌翻坐起来摸钱包。好在司机颇有职业道德，到地喊人，车费也因此保持了仅仅计程的公道。他感激地和司机道别，看到两条街外的诊室正等着他步行回去。

忙乱间也就将梦里的东西统统抛到了脑后。

“Caster，你在吗？”

四楼走廊静悄悄的，立香情不自禁放低声音。少女从者应声而至，轻手轻脚地从工房门口走近。

“立香先生，你们平安回来了！”美狄亚先是做了个噤声手势，然后用耳语音量回话，“爱丽丝小姐睡着了。等她醒来，我会马上告诉她的！”

“好的。”立香见到她们也同样无恙，松了口气。“Caster，虽然现在时间有些晚了，但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是，有什么事吗，立香先生？”

“关于远坂的诅咒——我们已经击败了Rider，她不再是御主了，只是个需要救助的人。”立香神情很是认真，对仍然保持盟友关系的魔术师英灵倾身相求，“我想请你为她治疗。”

“咦？虽然是可以……”Caster有些犹豫地捏了捏锡杖，“现在就去吗？”

“不，我们和她约定明天下午在学校碰面。”那里是被圣堂教会处理过的地区，而且自己与远坂樱同为学生，在那里会面也不至于引起外人注意。“白天应该是安全的，爱丽丝也可以一起去。”

“我明白了。”Caster点点头，“爱丽丝小姐……最近好像变得更虚弱了，需要些时间恢复。明天下午如果她精神还不错的话，我们就随您一起去。”

“爱丽丝她……？”立香皱眉，“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她的『魔力炉』……”年轻的神代魔女显得心事重重，“似乎开始出现了过载的迹象，给她的身体增加了负担，却查不出原因。……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在发烧。”

一时语绝。年幼的女孩并非人类一事闪回脑海，他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或问些什么。

“我已经在她的病床下面制作了与地脉连接的魔法阵，可以帮忙缓解一下她的不适，现在已经稳定多了。”Caster见立香也跟着满脸苦大仇深，连忙出言安抚，“归根结底，都是我的责任。爱丽丝小姐的身体在研究所的时候，就需要各种仪器与魔术装置的协助，才能保持稳定的生理体征。离开那里之后，完全靠她自己活动和使用魔术回路……她一定很不习惯。”

“但是，她现在很快乐。她和我说过很多次，能有立香先生你们做朋友很开心，不想再回到孤零零一个人的培养槽里面——”

“所以我也没有后悔。为了Master能够继续好好活下去，我什么都愿意做！”

堇色长发的少女凝视工房虚掩的门，神色忽然坚定如铁。

带她走。跟他走。这个神话里会为了心之所向义无反顾踏上不归路的魔女，再次召唤性子依然。哪怕那份寄托，已并非如同泡沫般的恋情。

藤丸立香动了动嘴唇，又将头低下。闻听Caster的决意既让他安心，又让他动摇。圣杯战争的最后只能剩下一个生还的Servant，美狄亚届时何去何从不得而知。若是自己不得不亲手击溃爱丽丝最依赖的友人——他使劲甩了甩头，试图将这最恶的想法驱逐出境。

“立香先生，您也快去休息吧。”不知其纠结的Caster似乎误解为少年御主精神不济，关心地上下打量，“这两天您实在太辛苦了。养精蓄锐也是必要的战斗哦。”

“嗯，谢谢你，Caster。”立香摆手作别，刚迈出两步又想起什么，马上小心翼翼地露出赔笑的表情，再度转回来。

“那个，美狄亚。关于你做的治疗药……”

“是，有什么问题吗？如果疗效不好的话，我再去加强——”

“不不，疗效很好！”无论对自己还是查理曼都效果拔群，不同意义上的。“只是，味道能不能有改良的余地呢。实在是，有一点……嗯，偏苦？”

“？”科尔基斯的小公主可爱地歪头，“不苦哦，立香先生。”

“欸？！”你管那叫不苦。少年差点挂不住堆在脸上的笑容，有些艰难地再度开口，“可是……”

“您弄错了吧，立香先生。”话语直接被截断。美狄亚双手背在身后，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真的一点都，不苦哦？”

“…………是。”

没来由地冷汗涔涔，仿佛透过碧蓝的海面看到了深处的什么不可直视之物。立香放弃挣扎，心如死灰地在神代魔女笑眯眯的注视下一步一蹭地回房。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

洗漱完毕，立香扑倒在属于自己的床铺上，习惯性想抓过枕头埋脸，手却摸了个空，只好用被子代替。他嗅着被套上残留的消毒水气味，也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快点休息吧，Master。就像Caster所说，身体可是打仗的根本啊。”耳畔的声音没有回音，床也因着被另一个人坐上，而微微晃动。立香扭过脸，看见实体化出来的查理曼已经换了私服，正自说自话地掀开被子的一角准备往床上躺。

“等、查理……！？”

顿时慌了手脚，立香向后一缩砰一声撞到墙上，“你、你也要睡觉吗？需要靠睡眠恢复魔力的话，隔壁的房间还有很多——”一整条走廊都是病房，哪有非占自己的床不可的道理。

剑士动作一停，目光如电地扫过来：“刚才在车上，你又做噩梦了吧。先前我说什么来着？让我帅气的Master睡个好觉才是最重要的。别想太多啦～”

无言以对。谁叫自己先前对查理曼的□□和解释照单全收不带一点抗拒，有一便有二，事到如今再强烈反对，反而显得古怪。立香默默钻回被窝，暗忖着只要贴墙背对那家伙，眼观鼻鼻观心挨到睡着了就啥事没有，不成想查理曼伸手一捞就把人拽到了近前，连扑腾的机会都未再给地，直接锁进怀里。

这是在干什么？！

“喂，查理，很挤啊！松开——”

“不啊我不会松的！至少在确认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来骚扰你之前，不会松的。你就放心睡吧。”

查理曼的笑容无比清爽，笔直看过来的目光也澄澈坦荡，让立香反觉得自己心怀鬼胎，不由得面红耳赤，连呼吸都要控制不住节奏。

这根本是反作用！过去多少时间都不可能睡得着！他推了两下纹丝不动，丧气地向筋力A屈服，将额头顶在了对方的锁骨下面，自暴自弃地阖眼。他明白自己的从者这份不假思索表达出的好意，也感激他即使在灵体化的状态下还不忘关注御主的细心。这是查理曼无与伦比的人格魅力的一部分，像过去那样大大方方地领受下来才是自然之举。

可是——

已经一片黑暗的视野里，偏偏浮现出不久前最亲昵的那一幕。

唇齿相依，温柔如斯。

分开时白银骑士的蓝眼睛波光潋滟，他几乎听到自己的心坠入其中的轻响。

教他怎么能够忘却一切安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