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美狄亚覆盖整座据点的结界堪称滴水不漏，连只苍蝇碰到窗棂都要自觉撤退，但这么大个诊室总不能凭空变没，杵在市中心将近一星期原因不明地关门大吉，还是让不少路人对此颇有微词，指指点点。

也因此当藤丸立香一觉无梦地睡到大中午，眨着惺忪的眼睛从被窝探出头时，被楼下此起彼伏的人声吓了一跳，连凉水澡都不用洗便清醒过来。

小心地撩开一点窗帘，视线向下投去。他看见一队扛着各种拍摄器材的人，正在诊室正门街边比比划划。其中举着话筒的明显是记者，似乎正在切入正题之前到处抓周遭群众热场子。

“这……！？”直觉大事不妙，立香连忙跳下床，胡乱套了衣服就准备往Caster的工房跑。这群有备而来的媒体人士可并非师出无名，说不定诊室闭门谢客的第一天就嗅觉灵敏地开始了专题策划。万一诊室相关信息被广而告之，暴露魔术神秘不说，还会成为剩下所有Servant的靶子——都有哪些从者他倒是早就心里有数。

“查理，你在吗？！”他顾不上在意剑士到底去了哪里留自己身边空旷，有些焦急地呼唤。

“Oui，Master！你起来了吗？”耳旁传来带着混响效果的青年声音。

好吧，他哪里也没去。根本就是不声不响地一直猫在身边，那么自己从床上一蹦三尺高以及脱衣服换衣服的情景估计也都被旁观了全程。立香揉了两把脸才打住胡思乱想的脑子，干咳两声谈起正事。

“你看到了吧，楼下的那些人。”

“嗯～早就看见啦。他们大概是半个小时之前来的吧。”查理曼倒是相当淡定，“不过，因为门被结界封着，所以直到现在都没有人进来。”

……半个小时前发生的事你为什么不把你的Master叫起来？！难道就为了让自己多睡会儿吗。立香深深地扶额，不知该开心还是该无奈。

“别那么苦恼啦，Master。如果他们真的敢进来，我会很帅气地请他们哪里来的回哪里去的！”

大概在南征北战的冒险骑士眼里，这种程度的聚集根本就不算个事，毕竟那些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都市文明人，查理曼一拳打十个都不带眨眼的——不对，不可以打啊！

“就算他们进不来，也一定会把诊室的异常情况报道出去，这里就没法呆了。能不能找Caster想想办法呢……”

立香自己是想不出什么法子。众目睽睽之下要不露马脚地催眠这么一大拨人，难度可想而知。要不要暂时开门，解除结界，证明里面没有可疑之处？

“Caster大概是走不了的。”查理曼的声音掺杂着摇了摇头的一点细微的风声，“她还在陪护昏睡的爱丽丝。当初选择这家诊室，恐怕就是看中了这里的灵脉可以缓解她的状况。离开据点的话，爱丽丝会更加衰弱吧。这对Caster来说也是致命的危险。”

“爱丽丝还在昏睡吗？居然变得这样严重……”立香焦躁地开始原地转圈，“或许……我们可以都留在工房里，只让那个房间不被找到？”

“Master，不管最后情况怎样，这间诊室的神秘应该已经暴露了。”骑士的声音依然很镇定，让他

步的速度也被影响着放慢了下来，“你看，教会的大叔来了哦。”

“呃？”立香闻言再度趴到窗口，果然看到从街道另一头缓步走来的颀长身影。晴天白日之下，神父却打着一把透明的塑料伞。一没有雨，二不遮阳，根本就是脱裤子放那什么的多此一举。他就这样怪异地吸引着眼球穿过人群，走到正欲靠近诊室大门的采访队伍前。

“——…………。”

看不出来他对领头的人说了什么。只能辨认出这场交涉仪态端正，礼节周全，神父不时划着十字手按胸口微微鞠躬，姿态虔诚得好似不听从他的都要遭天谴。不出五分钟，立香就吃惊地看着那群人纷纷收拾东西打道回府，连围观人等也开始散去，转眼诊室又恢复了门可罗雀的清寂。没有矛盾，也未听到一人埋怨。

到底怎么做到的。

“……”

名为桑格雷德的神父将伞柄斜靠在肩，忽地仰头看来。视线像勾子一样，直直地捉住少年俯瞰的目光。

仿佛被毒蛇盯上，脊梁上一股寒气灌下，冷到尾椎。立香蹙起眉毛，咬紧牙根，却并没有移开眼睛。

“查理，他是来做客的。我们下去……接待他吧。”

“了解。别担心Master，我跟着你呢。”

“嗯。”

为了不让桑格雷德进入诊室，立香主动走出来见他。来自圣堂教会的监督者似乎早知道他会露面，很有耐心地撑着伞，站在大门口等待。

“……感谢您为我们解围，桑格雷德神父。”哪怕来者不善，也至少得先为帮忙一事道谢。藤丸立香和他保持着三步开外的距离，谨慎地点点头。

“不会。只是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这样精密防备的魔术师工房，居然容许另一位圣杯战争的Master在里面停留。”语气听不出一点意外，神父和颜悦色地笑着，“我低估你了，藤丸同学。接近对方的Master获取信任，再将其击败就是你的策略吗？这样看来，Rider的御主远坂同学也真是对熟人很不小心呢。”

“……！！”怒目圆瞪，这位圣职者可真是擅长用最和气的态度说最让人火大的话。立香强压心头火气，尽力平静地回话，“远坂和我们战斗的事情，您已经都知道了吗？”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圣杯战争的监督者。”桑格雷德对少年很好懂的情绪化视若无睹，嘴角的笑容礼貌而欣悦，“远坂家作为管理土地的魔道世家，其当主即使落败，从Master的身份里解脱，也需要圣堂教会的庇护。否则，一旦被其他持有Servant的御主盯上，根本就没有自保能力。”

立香愣了愣，陡然想起沙条文夏的遭遇，“那么远坂她……现在已经在圣堂教会接受保护了吗？”

“正是。”神父端正地点头，“从圣职者的角度来说，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已经不需要战斗的人流血牺牲。何况圣杯战争刚开始时，也有劳她关照了。所以我当然会在一切结束之前确保她的安全。”

“……那就好。”立香暗暗为远坂樱松了口气。单就离开前少女的样子，他也着实不能百分之百放心。思绪一转，想起第二天约在学校的会面，连忙又问：“那她不能离开教会吗？我……我还有事情要和她谈。”

“那就请来教会见她。”桑格雷德严肃地板起脸，“藤丸同学，别忘记你的身份。你是已经击败了两位Servant的御主，我断然不能让她私下和你会面。”

“……”这一点如今立香也有充分的认知了。有什么办法，我的查理很强嘛。他在心里有点孩子气地还了句嘴，表面上则是表示明了地点了点头。

“那么，藤丸同学，继续你身为Master的命运吧。”在少年的瞪视下无法进入诊室，桑格雷德似乎也就无意久留，他回身扭头，脖子拧出了几乎有60度的诡异角度，“等一切结束，还请你秉承慈悲之心，不要伤害Caster御主的性命，若能将其送来教会自然是更好的。”

“这一点请您不用操心。”立香巴不得他快走，同时高速开动脑筋分析他的话。这位神父对魔术应该研究颇深，能一眼看出身后建筑是魔术师的工房，甚至断定那是属于Caster职阶的级别——往好的方向想，他有手腕保护远坂樱。往坏的方向想，他不是没有Servant的人可以轻易得罪的对象。

半仰脸看他的神父没有再说话，只是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寒凉的表情。

像极了那些阴影中冷冷游曳的细长爬虫。

“啊……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被迫独自应付深不可测的圣堂教会代行者，好不容易等人走没影，藤丸立香脱力地靠在门上，“感觉完全被他误会了。我怎么可能对Caster她们做什么啊……”

“对了，查理见过爱丽丝了吗？她情况怎么样？”灵体化状态下，穿个墙还是没问题的吧。

“嗯～不知道。她也是位年轻的小淑女啊，没有本人和服侍者的许可，擅自跑进她们的病房可不行。”查理曼的声音终于响起来，“Master很在意的话我们就一起过去吧。”

在这方面又能看出来骑士的风度了，立香眨眨眼。他抬手扶着门把，魔术术式自动识别出能够信任的进入者，将门打开。他走进诊室，看着自动落锁又封闭起来的大门，心里嘀咕着不知道Caster编织这种术式用了多久，虽然现代社会里用个指纹锁可能就有同样的效果了。

“爱丽丝？”

立香站在工房门口敲了敲门，Caster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开门来迎接。正在他有点纳罕的时候，双眼却像被突然滴进了一滴药液一样清冷冷的。立香条件反射地眨了眨眼，视线里居然浮现了内间的情景。

“立香先生，很抱歉，请不要进来。”

美狄亚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慎重：“非常对不起……我不能让任何人接近现在的Master。请您借着探视魔术，从这里看看她就好。”

“嗯，我不进去，你别怕Caster。”

年轻的魔女已经陷入草木皆兵的紧张中，单凭这点就能明白爱丽丝的状况不容乐观，立香答应着她，借着魔术短暂赋予的视野看过去，然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幼女御主盖着洁白的被子，闭着眼睛静静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丁点血色，白得近乎透明。呼吸轻浅到看不出身体起伏，像个没有生命的瓷娃娃。

但是哪里的瓷娃娃会瘦到两颊凹陷，形销骨立？！先前打败Berserker背着爱丽丝行走的时候，立香就注意到爱丽丝相当轻，并非普通八岁少女应有的重量。当时只道是人造人体质特殊，如今映在眼中的她更加瘦弱了，仿佛一阵风吹过，就会消失那样。

立香难过地垂下眼睛，这种面对绝症病人般的无力感让他不忍再看下去。爱丽丝也有可以活下去的选择，譬如回到研究所，重新成为被研究的对象，那么即使人造躯体的寿命竭尽，属于爱丽丝的灵魂也能在下一具身体里苏生。

“……………。”

藤丸立香用力揉了揉眉心，最终转身离开了那扇紧闭的门。不会做出那样的抉择——至少，不该代替爱丽丝做出那种选择。因为……

“她说过不想回去的。”立香走在空荡的走廊里，喃喃自语道。

“……Master，出去散散心吧。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这是属于Caster的战斗。”

颊边微风掠过，查理曼实体化出来，手不轻不重地拍在了肩上，“她在将Master从研究所带出来的时候，就应该做好了这样的觉悟。让她笔直地走下去吧——我们没有干涉她想法的权利。”

“我知道。”自己又何尝不是希望尊重爱丽丝的意志，如同尊重真正的人类。立香叹息着走到楼梯口，肚子也很配合地唱起了空城计。

人类在这方面确实不如Servant方便，各种生理需求稍稍耽搁便争先恐后地催过来，完全没法置之不理。

“好饿……先去吃饭吧。那之后我也想回一趟家看看。”

立香拎上背包，发现查理曼没有变回灵体的意思，仍然以私服姿态跟在旁边。

“查理，我们去吃点什么？”他侧头征询对方的意见，“市中心有一家猪排饭很好吃哦。或者你更喜欢洋风料理？”毕竟是法国人，又是国王陛下。口味还是比较讲究的吧。

“欸？”没想到御主会问自己，本质不用吃饭的年轻英灵怔了一下，“Master想吃什么都好啦。”

“因为要两个人一起吃啊。”现在的他可做不到单方面沐浴在对方的视线下大快朵颐——总觉得会微妙地在意起吃相和动作——“可能只能买得起平价的餐食，你能不介意这一点就好了。”

“那就按Master的推荐去吃猪排饭！”查理曼的眼睛忽然像闪耀亮丽的宝石，雀跃、欢快、光芒四射，“好——的！难得的来自Master邀请的约会，我也要帅气地好好表现才行！”

“是是。”

态度太随和，语调太爽朗。以至于立香习惯性地笑着接了他的话，过去了小一阵子，才突然发觉好像哪里不太对。

……约、约、约会？！！

阳光和煦。热热闹闹的街上不乏许多学生面孔，而身边这位更是顶着白花黑底的发型混入其中，正和刚被召唤出来上街时如出一辙地，左顾右盼兴致勃勃。

掰着手指数数，暑假刚开始满打满算一星期。正是广大得闲的年轻人们呼朋引伴成双入对，享受美好青春的时段。在圣杯战争中经历了一连串兵荒马乱的藤丸立香，再想起来这码事的时候甚至有了点沧桑感。

真的是差点忘记，自己本就是普通的学生而已。这样跟谁一起逛街散心的情景，总觉得已经非常遥远了。仿佛甚至不在这个世界，仿佛连那曾有过的世界也已经消失。

“好多面向学生的优惠啊，连甜品店都有买一送一的冰淇淋。”

“哦，Master你感兴趣吗？稍等一下，我去买回来！”

“欸？查理你身上有钱？！”

“上次坐地铁之前你不是给过我零钱嘛，没有花完啊。”

……自己当时给过那么多来着么。

“然后在游乐场的便利店买热狗的时候，顺手买的刮刮乐中了一等奖哦。”

……不要在人类社会滥用幸运A啊！

最多只中过一根免费冰棍的立香正在心里怨念自带欧气的法国人，白色的甜筒就已经塞到了手里——他怎么知道自己最喜欢的冰淇淋口味？去游乐场玩的时候记住了？他抬眼看去，查理曼正握着抹茶色的已经被啃去尖端的另一支在舔，立香的视线只是浅浅地掠过了他的舌尖，便像被电击一样挪开眼，慌慌张张地低头专注在自己的冰淇淋上。

心如鹿撞。他发誓自己没有回忆什么不该回忆的事，绝对没。

“看路啊，Master。别撞到别人身上了哦。”

两人已经溜达到人群摩肩接踵的大米字路口，绿灯一亮登时川流不息，的确容不得他慢悠悠地边走边吃。查理曼自然地搂过立香的肩膀，脚步轻快地带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不知道有什么奇异的气场在影响，但凡经过这对主从，或向他们迎面而来的路人都忍不住地投以敬畏的眼神，小心地避开了查理曼的身体，也就同样没让立香和他们有任何碰撞。

……不要对着平凡群众发动领导力EX啊！！

若是查理曼再稍微认真一点，全街道的人搞不好都要给他跪下。藤丸立香不敢任由事态向着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他三口并两口地吃掉冰淇淋，反手拉住自己的从者快步向对街的餐店赶去。

“欢迎光临～”

风铃轻响，查理曼单手撑门让御主先进去，自己才旋身跟上。两个人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立香拿起菜单，一边给自己下单一边指了指上面的推荐：“他们的招牌就是炸猪排盖饭，我和朋友曾经来吃过，普通的就很顶饱了。查理想要点什么？”

“说的是啊，饿着肚子不好打仗。”查理曼清亮的眼睛一左一右地过了遍菜单，停在左上角的位置，“噢，就来这个吧！超大份猪排饭加煎饺天妇罗全套！”

果然英灵的胃口是个黑洞般的谜。话说这么能吃的Saber似乎应该不是你吧？虽然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有此疑问。立香呆然地看向手上的菜单，发现那不止是菜式，也貌似是店家限时举办的暑期特别竞食活动。

——“半小时内吃完本店特制超大份猪排饭加煎饺天妇罗定食，可获赠一年份免费猪排饭餐券”

硕大的字横贯于图片下方。立香还在目瞪口呆的时候，负责点餐的老板娘已经拿着计时器放在桌子上了，同时向两人递来一个年轻人不要太不知天高地厚的神秘笑容。

“放心吧Master，我是不会输给不列颠的国王们的。”查理曼十指交叉托着下巴，周遭燃烧起熊熊的斗志，“为了你一年份的餐券，我会帅气地打赢这场战役给你看！！”

……谁也没有让你来打这种战役啊！不列颠的王们又都是谁啊你一个法兰克国王怎么知道他们很能吃的？！这就是约会模式下的圣骑士帝吗认真过头了吧？！！立香只觉得脑子塞满槽点吐无可吐，嘴角却自作主张地扬起来，直到实在憋不住地转向一侧喷笑不止。

和查理曼在一起，果然只能用『冒险』二字形容。新奇、意外、惊讶，以及永远向前的朝气蓬勃。打比方来说就是轨道多变的过山车，总要担心哪里忽然被整出来个新花样。

而稳住局势的工作就交到自己的手上，他也乐得为想一出是一出的骑士收拾残局，反正总有不会腻的体验。所谓相性合拍不过如此。

“久等了客人，您的超大份定食！”

他的笑容一直维持到占了小半个桌子的餐盘轰然落下，上面是堪称盆装的巨型盖饭，以及堆成小山的金灿灿的炸虾和煎饺。计时器嘀一声响起，立香的额角也滴下了一颗冷汗。

“查理，你……你加油。”

……当然，如果这个过山车上能有安全带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