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然就趴在高庭顶层的环形扶手上往下望去，他目光灼灼，楼下忙碌的制服们将脊背挺得笔直，无暇却也不敢抬头。

“到我办公室。”

黎宿过来的时候，声音稳定而轻快。好像商然是他办公室里的常客，每天都来的观光团。

商然打了声招呼，精准地朝着黎宿办公室的那条走廊方向迈腿：“我不会归属高庭吧。”

黎宿略微回头，扫过商然漆黑的长睫，隐约觉得这副皮囊却是乖觉好看的。他脚下步子没停，进了办公室里才说：“你归属第三象限。”

昨天确认邮件后，流程走得比从前快不少，今早就收到了黎宿的通知。

商然走到老位置拉开椅子，惊喜地发现金盏里的糖球补货了，堆成小山放在他面前。他又摸了两颗揣进口袋：“第三象限也在这栋楼里？”

黎宿瞥了一眼，面不改色。他手里拿着张漆黑的磁卡，忙着在面板上一通操作。随后递给商然：“你的。”

商然接过去，普普通通的磁卡，烫银的藤蔓边框，右上角用花体写着第三象限几个字。他翻过来检查一遍，没有编号也没有名字，甚至照片也不印一个：“身份卡？”

“对。”

商然收进挎包：“挺别致的。”

黎宿的手伸过来：“临时卡。”

“什么临时卡？”

那只手摊了摊，朝商然近了一步：“这张也可以到高庭来，原来那张我要去交差。”

商然从口袋里摸出临时卡，吧嗒放在黎宿手上。

黎宿的目光没从面板上挪开过，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等着他。卡片到手略微停顿，才缓缓收回。随即立刻取消了卡片的所有权限，扔进抽屉里。

趁着报废音响起，商然顺口道：“能预支点工资吗？”

黎宿头也不抬，回答来得十分爽快：“能。”

“现在能到账吗？”商然拧得糖纸哗啦作响：“越看越像买命钱。”

话音未落，通讯器传来欢快的到账音，余额提示蹦到眼前。商然确认了两遍数字，这买命钱不仅多而且到账快。

他功成身退，转身就走：“收到，工作愉快。”

黎宿应了一声，抬头办公室已经不见人影。

商然在电梯里他试了试新卡，依旧只有顶层和大门的权限。下行中他打开信息栏，刚才在办公室消息提示就一直亮个不停，聊天框里全是裴砚的消息。

怎么样？高庭的人是不是铁公鸡？

顺利吗？到手了别忘记请我吃饭。

星网上的消息看了没？

别看，全是恶评。

商然穿过高庭的大厅，钻进停在路边的出租，一边调出最近的零售店，顺手回道：与黑心旧雇主赛跑中，中午冬青见。

路上他又检查了两遍余额，黑心划扣还没有动手。商然估了估时间，最快也要二十分钟才能响应。在这之前，花掉就好了。

他正盘算着，收件箱传来异响。

一条匿名邮件悄悄进入他的私人邮箱里。

第三象限启动坐标：废土机芯。

秘密等级：S

为您提供坐标关停原因：下潜队伤亡超过预计。下潜人数十七人，死亡人数十七人。

为您提供小道消息：鉴于废土机芯的关停，整个联邦官方下潜队全部停止活动。简单坐标权限下放至学院，官方下潜队持续遭受嘲讽中。别灰心，恶评不全是你的问题。

为您提供心理准备：当然，皮脆确实是你的问题。

商然默默读完邮件：裴砚，你改多少ID只要忍不住地狱笑话，那就和掩耳盗铃没有区别。

他轻声道：“我立刻就不是皮脆的人了。”

出租滑进停车点，这家科技零售占据了商场一楼大半位置，透明的全幅玻璃向外展示着最新的产品。

商然耳上的传感器，恰巧在最显眼的位置。价标上的数字立刻让他忘了自己惊天的债务，朝着堆满笑容迎上来的店员微微一笑，好像这家店都是他开的一样。

离他最近的店员友好道：“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

牢靠的红背心发出叹息：“再这么实诚下去，这单又要黄了。”

商然看了眼面前拘谨的店员，开门见山道：“防御芯片。”

闻言店员一脸惊诧，似乎不大习惯别人将他选成导购。但还是流畅地介绍起产品：“这是最新科技，虽然是高端中的中位价格，但经过了半年测试期的完全体全自动产品。”

角落的柜台里，完美的商品对上漂亮的价格，商然二话不说直接划卡，当场将芯片接入传感器。

店员眨眨眼睛，确认两边消费成功的单子。就这么简单？他偷偷望了眼金牌店员的排名，因为这一单，他立刻不再垫底。

商然对面板上一闪而过的排名视若无睹，接着提要求：“你们这个系列有没有手动的？还有，我需要生命恢复芯片，护甲加强系列的那些也都需要。”

“您真是好见解，手动才是奇迹诞生的温床。”店员很快弯腰到上锁的柜子里翻找，一面说道：“防御是本店的强项，很快您就能真正体验到铜墙铁壁的快乐。”

这人动作很快，三分钟不到各种盒子就堆满柜台。在商然划卡的同时店员已经熟练地拆除包装盒，商然一一接入传感器。

卡上余额尚有余力，商然点了点那盒还未拆封的最贵的防御芯片。

店员立刻紧张起来，但还是理智道：“是不是同类功能重复得太多了？”

商然风轻云淡：“这个再来一份。”

拘谨店员默默再开一单，随着成交音，他已经遥遥爬上销售榜首。

商然将芯片全部接入传感器后，气急败坏的划扣失败短信进入邮箱。

店员将一只细长的盒子推到他面前：“好像防御上没什么可送您的了，我个人赠送您支强力肾上腺素吧。这东西虽然简单粗暴没有科技，但仅仅一支，回光返照五分钟。”

商然看着盒子上：体验垂死病中惊坐起的快感。的宣传语，欣然接受馈赠。这东西他倒觉得有比没有好：“都是小事，各取所需，别放在心上。”

在店员略微感激的眼神里，商然收起那只肾上腺素了事拂衣去。

投入使用的芯片没有任何价值不用担心被收走，商然满载而归，转身一脚跨进冬青。

一条银行提示浮上来，后面带着信用中心五页纸的变更通知。商然边吃着炒饭边翻看，他的信誉好像受到高庭担保，虽然额度依旧为零，但是划扣的防御机制似乎提升了不少。

商然满意地看着面前的大杯柠檬茶，裴砚开会的苦命信息和匿名邮箱的新邮件同时冒出。

资料检索提示：废土机芯最后一次下潜不计入档案，代号‘微光’。

微光行动总览：

执行人：黎宿。

下潜人数：两人。

生还：一人。

商然盯着生还一人后的句号，调出控制界面，将这封掠过密级的危险邮件删除干净。

午饭吃得差不多时，黎宿的消息准时到达。里头放着第三象限分理处的位置指引图，甚至还标注了路径。

商然顺着指引，走到一幢有些老旧的大楼前。圆拱大门一侧被半颗枯残的长青树挡住。他爬上台阶撩开枝叶，看见旧版图书馆的铜牌嵌在大理石墙里。

地图显示的位置就在这里，商然警惕地穿过拱门朝里走去。

大厅门前两根罗马柱上慧启蒙的浮雕埋没在昏暗的光线里，大厅中，只有通向楼梯间的指示牌还亮着惨白的光晕。

他朝着中央电梯井的位置看去，两道褪色的维修警戒线封锁在门前。商然按着提示找到楼梯间，从雕花的门廊后下行楼梯生锈的铁扶栏暴露在眼前。

商然直接下到最底层，在装着声控灯的楼梯间里停下脚步。

他跺了跺脚，惨白的灯光在漆黑的走道里次第亮起。走廊尽头传来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和敲击键盘的声音混杂一块。

第三象限分理处牌子松了左上角的螺丝，歪歪斜斜挂在铁门上。商然将那牌子正了正，抓住把手用力一拉。

咣当。撞击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用点巧劲。”里头传来低沉浑浊的声音，清清嗓子又补了句：“往左推。”

商然握着把手微微向上用力，唰的一声，老旧工作室般的第三象限分理处出现在眼前。

沧桑的手从成堆的文件下伸出来晃了晃，一张胡子拉碴的脸顶着散落的文件冒了出来。

看乐子似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商然：“你是第一个过来没有带潜水服的新人。”

商然反手关上背后的铁门，毫不在意道：“我的搞笑不是这种路数。”

“呵，小文员，你通过审核了。”桌子后的人表示自己有被娱乐到，站起来朝他伸手：“尹绪。”

商然上前一步，握住那只意外光滑的手：“商然。”

黎宿的手上有些薄茧，因为常年握枪训练导致。这双手，却也是一双文员的手。他促狭地看着尹绪，微微翘了翘嘴角。

尹绪挠挠头坐回他的窝里，别开视线道：“你随便转转，头儿马上就来。”

商然目光落在尹绪面前那台淘汰了八手的显示屏上，顺着接口涌出的大把电线蜿蜒进空无一人的办公区。透着电力不足的光感里，工作区深处挂着一张成员表。

他绕过横七竖八的座椅挤到表格前，浏览了遍成排的证件照。目光停在刻着枯树之根的金色徽章上，裴砚的消息不假，大多数人都殉职了。

“你的照片要等到通过考验后才能挂在墙上。”

黎宿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他开门居然没有声音。

商然无声朝黎宿摆手问候：“我也不是那么着急挂在墙上。”

黎宿点头，手一挥示意他跟着往里头去。

商然跟着黎宿弯过墙皮脱落的拐角，来到一扇权限极高的保密门前。黎宿正在虹膜验证权限，绿光扫过他脸面。

一张坐标卡递到商然面前，透明的卡面上烫金的S标签静静待在左上角。

“这个特殊坐标目前只有高庭占有权限，下潜后成功收集象限晶核，你就是正式工了。”

老旧墙体里的全新保密门上斜杠锁扣解锁，缓缓朝两边开启。

深蓝暗光笼罩的室内，规整的九十度折角线道铺满了门后的地面，红黑的管线直接暴露在外。

商然清了清嗓子：“就在这里下潜？”

黎宿带路走到面向弧形玻璃的几个简易座椅前：“这是下潜舱。”

“下潜舱？”商然将重音落在舱字上。

“开放式舱体。”

“没考虑过这是满墙照片变黑白的原因？”

显然商然作为下一个风光大葬的候选人，黎宿面无表情地包容着他的死亡玩笑。

“第三象限使用的晶核具有特殊性，导致潜入中受到的伤害是真实的。也就是会直接反映在下潜者的身上，所以出过问题的潜入舱几乎无法使用。”

商然脑子里闪过一些爆裂血海的惨状画面：“一来二去换到没有经费？”

“我们想试试这样能不能截断伤害。”

“能吗？”

“还没人试过。”

商然点亮闪着银光的连接器，从侧面箱体中摸到两只生命维持药剂。他抽出来朝黎宿晃了晃：“出了问题谁来给我推这个？”

“自动的。”黎宿敲敲圆管药剂的底部，将三个细小的针管链接处展示给商然看。

商然拍拍椅背，将黎宿的视线吸引到面前：“行，那我们今天试试这旧机子有没有用。”

黎宿目光微聚：“我们？”

商然躬身检查着其他装置，声音闷在座椅后：“队长，你照片在外头墙上挂着呢。”

黎宿当机立断道：“这恐怕不大可行。”

商然不急不缓，借着铺垫的队友伤亡，慢慢地将黎宿的情绪压迫上来：“别忘了现在你我一根绳上的队友，我冲锋，你不陷阵难道站在这里等着给我收尸？”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蹲在地上检查排线的商然缓缓抬起头，黎宿正古怪地看着他。

黎宿开口道：“我试试能不能申请。”

说罢黎宿转身朝倚在门口的尹绪打了个照面，避开他俩去外间报备。

商然没多在意，顺着线路找到另一端的面板，转向尹绪问道：“这个要怎么用？”

尹绪眼皮也不抬一下：“这么聪明，怎么不自己想。”

商然在面板后摸出操作指南，迅速扫了眼。

尹绪的话落在空中，没趣地自找话题：“你也别想太好，上面根本不可能批准头儿和你一起下潜。”

这话两人之间飘荡了几圈，尹绪终于耐不住尴尬要转身遁走时。

商然背对着他，波澜不惊道：“我们打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