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亦寒将玉牌攥在手心，细细地抚摸着上头所刻的“同心”二字，这才觉得周身冷凝的血液重新恢复了温度，心口处的窒息感亦是消退了些许。

他拿了玉牌便离开了破庙，只是在走之前，给了少年一个惩罚。

此刻，少年拖着一只脱臼的手臂，眼巴巴地跟在他身后，倒像是一只求主人垂怜的大型忠犬。

他只在开始时给了少年一道堪称凌厉的冷眼，随后在少年泫然欲泣的神情下，再未回头看他一眼。

少年跟随他来到客栈后，便被段安泽拦了下来。

段安泽生了一张白面书生的脸，武功却不低，拦一个三脚猫功夫的小乞丐只是不在话下。

可这一脸脏污、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似是水做的一般，打不过他，便要扯开嗓子耍无赖。

少年一开始只是拽着他的袖子，眸中含泪，小嘴微翘，作出一副可怜状。

在他岿然不动的冷脸下，少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抱住他的大腿，抽抽噎噎道：“好哥哥，让我进去找你家公子嘛……”

或是因年纪尚浅，嗓音亦是有几分男女不辩的清甜，娇声娇气时也不会令人过于反感。

只是，一位身材娇小的少年百般纠缠于一位冷面书生，这场面总有几分伤风败俗的嫌疑。

客栈内，一江湖人士已是看直了眼，啐了一口，叹了句“世风日下”。

少年尚不知羞恼，段安泽却不然，递了个刀眼过去，那些暗自鄙夷或是暗中看戏的人，便默不作声地收回了目光。

段安泽尝试从少年双手中抽出自己的腿，却被他抱得更紧。

他自认不好男风，却不知为何，在少年的东摸西探下，头皮发麻一般地僵住了身子。

“住手！”

听得这两字乃是从牙缝中挤出后，少年才收敛了一些，恍若无知地抬眸看他，“好哥哥，可以放我进去了吗？”

他面色涨红，心下暗忖，这少年此般娇态，倒不像个男子，又这般磨人，难怪公子回来时脸色那般难看。

“你找我家公子作甚？”他已伸手摸上腰间的长剑，只待长剑出鞘，便可轻易取下少年的脑袋。

少年却未察觉那些危险，咧牙一笑，“我要拜你家公子为师！”

这少年，竟还是个语出惊人的，且不说自家公子是何等身份，便说少年的资质，也断不可能成为公子的弟子。

跟了公子许多年，对于公子的脾气，他自是心知肚明，思索再三，仍是直言道：“公子不喜近人，只喜杀人，你若要惹怒他，小心项上人头！”

段安泽语气平淡，一字一句却散着缕缕寒气。

果不其然，方才还大放厥词的少年，惴惴地缩了一下脑袋。

他心下乐不可支，却听一旁传来一句轻斥：“阿泽，为何要这般吓小孩？”

两人闻声望去，便见那一袭花青色长袍的男子，面带不悦地走了过来。

“叶神医。”段安泽朝他拱手，便侧过脸去，不再发声。

叶允川不以为意地走近少年，将他一把提了起来，温声道：“小孩，你叫什么？”

少年眉心轻蹙，似是不喜他的唤法，闷声道：“叫我阿岚。”

叶允川望着眼前仅到他下颌的娇弱少年，不免生出几分慈父般的爱护之意。

“阿岚，随我去盥洗一番，换身干净衣物可好？”

他的面色极其温和，眸中真挚的怜惜之意做不得假，让阿岚心间一热，不由得颔首，乖乖地随他离开。

一旁的段安泽不知作何感想，只觉公子这回怕是碰上了烫手山芋，这少年必将是个大麻烦。

待少年梳洗完，看他穿上一袭艾绿色长衫，叶允川眸中的喜意更甚。

少年肤色如玉，唇红齿白，眸若星河，好似是画里面走出来的世家公子。

而那身艾绿色将他衬得好似是初春破土而出的第一棵嫩芽，无端地叫人欣喜。

叶允川带他走出房门的一刻，无意间扫来一眼的段安泽都看得失神了一瞬。

原来那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竟生了这副好容貌，若是个女子，怕是要倾倒无数男子。

“我们家阿岚生得真好，你看我们阿泽都垂涎三尺了。”叶允川面带笑意地打趣道。

话音刚落，段安泽便恼怒地撇开头。

叶允川见他面色微红，正欲再说些什么，便见公子打开了房门。

阿岚定定地望向他，恰好迎向了他不经意间扫来的目光。

他眸光中未见半分惊艳之色，只匆匆一眼，便神色难辨地望向了阿岚身侧的叶允川。

叶允川心知，公子不喜阿岚，在等自己作出解释，为何他没有将阿岚赶走。

他思索片刻后，硬着头皮道：“公子，我见阿岚极有天赋，决定将毕生医术传于他。”

此言一出，段安泽便惊诧地望向他，甚至疑心此人还是不是先前那个叶神医了。

世人皆知晓叶允川此人神医的名讳，亦是知晓此人并非是什么善人，他或有几分仁心，却不愿广施医术以救治世人，若要求得他施以援手，必先拿出一定的筹码，且要看他心情好坏。

这世间，除去公子，无一人可以随心使唤叶允川，便是皇帝都要给他三分颜面，毕竟祸福难测，神医难求。

阿岚尚在神游天外，不知他为何要收自己为徒，便察觉一道沉沉的目光投到了自己身上。

他心知那目光是来自司亦寒，正欲将那句拜他为师的话说出口，便被身侧的叶允川拉住了衣袖。

司亦寒未置一词，似乎对他来说，阿岚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转身前，他听到叶允川道了一句：“阿岚今后便是我的弟子了。”

段安泽随他进去后，便将门牢牢关上，打断了阿岚朝里头注视的目光。

“建州的楼船还有几日抵达？”

听到公子的询问，他连忙出声道：“禀公子，那楼船在两日前已从此地离去，返程还要再等上约莫三十日。”

楼船明面上是京城顾家的船，实则是皇家所有，受皇帝旨意，探寻海外仙山，对外以经商为噱头。

这几年，出海寻仙山的人大多有去无回，便也鲜少有人敢上顾家这艘船，后来皇帝下旨，让京中羽林军乔装成镖局中人，随顾家人出海。

朝中大臣暗地里对皇帝此举颇为不满，皆以为此举劳民伤财，得不偿失，屡次上谏皇帝，却无一不被驳回，朝中有一老臣，因言辞恳切，又以命相逼，受了皇帝一顿责罚后，终是心冷辞官，告老还乡。

“公子，还有一事，阁中传来消息，那女子并非画中人。”段安泽咽下喉间的苦涩，却听闻一声脆响。

抬首望去，却见公子手中的茶盏已化为碎片，而他正死死握住那些碎片，任凭手心被扎破，鲜红的热液将一大块桌帔浸湿。

“公子……”

“退下吧。”

司亦寒面色有些苍白，眸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好似只有手心的丝丝痛意才能勉强掩去心底的那些哀戚。

这一刻，他想，他的不舍和悲痛，又怎能抵得上公子的千万分之一？

段安泽躬身退出厢房，正好撞上迎面而来的阿岚和叶允川。

少年手中端着热气腾腾的药膳，面上挂着清浅笑意，眉眼弯弯，令人难以生出任何不良的情绪。

往日里这个时辰，叶允川都会送来一碗药膳，今日倒是换成了阿岚。

只听段安泽轻叹一口气，低声道：“叶神医，公子心情不佳，还是晚些再进去。”

“那不行，晚了效果就不佳了。”

说罢，叶允川便敲上了房门。

“进。”

里头的声音有些异样的低沉，莫名令人有几分压抑和窒息。

阿岚默默后退了一步，叶允川却伸手推开了房门，示意他一道进去。

进入厢房后，两人看清桌边的情景，这会儿才明白段安泽那声叹息是为何。

“公子，把手放开，再握下去，便不能用了。”叶允川此刻的神情像极了操心过度的老父亲，眉间的褶皱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苍蝇。

可任凭他如何劝说，这位已过弱冠之年的年轻公子却恍若未闻，眸中流淌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空洞无神。

正在叶允川手足无措时，阿岚将手中的药膳轻轻放下，随即走上前来，在司亦寒面前半蹲着身子。

叶允川不知阿岚想做什么，却莫名对他有一种信任，于是便悄悄地退了下去。

少年伸手，轻轻握住那只因碎片入骨而鲜血淋漓的大手，掌心与手背相触的一瞬，只见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微微一颤。

司亦寒听到少年在他耳侧含笑道：“公子，你如今这般模样，好像五岁时被人夺走糖葫芦的小琦。”

他双眸一眯，先前的那些脆弱便化作了锋利的尖刀，直直朝着眼前语笑嫣然的少年扎去。

全然忘了，少年的手还放在他的手背上。

他冷声道：“你想死吗？”

少年不答，嘴角的笑意不减，反问他：“你喜欢吃糖葫芦吗？”

屋内对视的两人，一人冷若寒霜，一人灿如朝阳。

叶允川提着药匣子进来时，便生出冰火两重天之感，不过最为醒目的还是那两只交叠的手。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那处，不过片刻，两只手的主人便好似被烈火灼伤一般，匆匆将手收回。

那只手经这番动作，终是松开了。

叶允川上前为公子处理伤口，阿岚便默不作声地退出了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