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岚睡醒时天色已暗，屋内不见青瑶的踪影。

走出房门，敲了敲左右两间厢房的房门，却发觉青瑶和青黛并不在房内，不知去了何处。

夜里的山上极其幽静，只听得到阵阵蝉鸣。

阿岚走了一会儿，来到公子房门前，敲了两下便推门而入。

房内无人。

阿岚想起白日里与姐妹二人在院子里晃荡时，还未去过见山庐背后的那座后山，于是便运起了轻功。

见山庐所在的这座山，便是棋山的主峰，也是最大的一座山。

主峰的东西两侧各有一座小山，与其紧紧相依，形成三山相连之景，因而见山庐的地势十分复杂，极易迷失方向。

阿岚走了好一阵，等到月上枝头，才走到后山入口。

乍一看上去，这后山也不过是寻常的山林，越往里走，便会愈发觉得头重脚轻，好似身上的内力被什么东西压制了一般。

山林中早晚皆有雾气笼罩，唯有午时才会退散开来。

他走了很久，身上的衣物也被林中遍布的刺楸和楤木扎得破破烂烂，有一些还落在了他的脸上，划出几道细密的伤痕。

远处传来一阵哗哗作响的水声，其中还夹杂着一位女子的嬉笑声。

他连忙屏住呼吸朝那处走去，四周尽是繁茂丛生的高大草木，恰好能遮挡身子。

走得近了，他才勉强辨出前方有两人，其中一位女子在怒骂什么人，另一人并未吭声。

女子的声音趾高气扬，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跪下，好生伺候本小姐。”

他轻轻拨开眼前的草木，便看到了令他意料之外的一幕。

冒着热气的池子边上，坐着一位娇美女子，借着月色看清那张脸，此人正是青黛。

而在她面前，跪着一位高挑的女子，那人便是温婉大气又知书达礼的青瑶。

青黛的神色与白日里截然不同，她好似有两张面容，白日里娇俏可人，夜里专横跋扈，像极了以践踏他人而取乐自己的女魔头。

此时的她，面上挂着阴沉沉的笑意，一只脚却已踩上了青瑶的右肩，用那双鞋底沾了黑泥的绣花鞋在上面使劲踩踏，见到那片衣物染黑，又将将另一只脚的黑色鞋底踩上了青瑶的脸。

青瑶的背脊很弯，绷得像弓弩上蓄势待发的弦，姣好的面容上却毫无一丝表情，好似是习以为常了一般。

“怎么，摆出一副死人脸给谁看呐？”青黛的语气十分恶劣，用鞋底将那张平静无波的脸踩得脏污一片。

待到那张脸上布满污泥，青黛的眉头还是紧皱，叹道：“怎么办？还是好脏，不如你帮我把它舔干净？”

看似商量的语气，实则已将鞋尖放在了女子紧抿的唇间。

一股难闻的气味冲鼻而来，直直落在唇上，青瑶闻着那股味道，几欲作呕，一双猩红的眸子中尽是沉甸甸的痛和恨，身侧的双手早已握成拳头，崩出青筋。

看她一动不动，显然不愿配合自己，青黛哼笑道：“这是要与我对着干？你忘了，惹怒了我，你的下场有多凄惨吗？”

青黛语气里的意味深长，令女子打了个寒颤。

他们最过喜欢的，不过便是将她关去暗无天日的地牢，被水池中的毒蛇和牢中那些足有婴儿拳头大的血蚍蜉啃噬血肉，然后听她痛得死去活来发出的凄厉哭喊声和求饶声。

念及此，青瑶苦笑一声，放下了最后一丝尊严。

她在眼前女子的眼中，能算得上是一个人吗？不过是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罢了。

藏身于草木间的阿岚，见此情状，正欲出声制止，却被身后之人点了哑穴，还擒住了他一只手臂。

他正欲转身，却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头，于是便扑进了身后人的怀里。

还好身后之人动作极快地接住了他，并未发出什么动静。

他抬首，便见到司亦寒那张散发着如明月清辉般的俊容，他亦是在低头看他，眸中的情绪看不真切。

正在两人对视时，那边又传来一道重物落水的之声，引得两人不约而同地侧眸望去。

上一刻，青黛正使唤着眼前的女子为自己脱去鞋袜，在露出白嫩脚心时，又唤来女子将她衣物除去，抱她走入池中。

全程女子皆是一脸死气沉沉，目不斜视，好似将她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当做了一块石头，令她恼怒不已。

于是在女子将她放入池中时，她抓过女子的衣襟，令她狼狈地跌入池中。

青瑶自池中爬了起来，面上却未见一丝怒气，只一言不发地抹了一把脸，然后在凉风吹来时，脑中忽地变得清明，蹲在池中一动不动。

春衫本就单薄，在这一番湿身之下，很多秘密便会遮掩不住。

可青黛见了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便非要让她破功，竟不管不顾地从身后抱了上去。

“瑶，你心悦阿岚是吗？”她的声音忽而变得温柔，却是那种令人胆颤的阴柔。

青瑶闻言，身形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却被身后与她紧贴的女子轻易察觉。

“你怎会心仪他呢？你不是父亲派来保护我的……死士吗？”青黛的声音飘忽不定，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已轻如飞絮。

于是，她终于在那张一成不变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震惊的神色。

她还没玩够，手心掬了一碰水，抹在高挑女子的脸上，将那些脂粉一一冲刷干净，露出了一张轮廓分明的清丽面容。

青瑶回过神来，将她的手腕扣住，语气不明道：“你都知道了？”

“自然，你以为我父亲会为了你瞒住我吗？不过是区区一介孤儿，来给我做暗卫都不配，如何做得了我姐姐？”最后两个字，她咬得极重，面上尽显讥讽之色。

青瑶面色一片煞白，无声地阖上眸子，只觉自己这一生可笑得很。

十几年前，失去双亲的她沦为乞丐，只能在街上乞讨，却在某日遇见了一位好心的年轻男子，男子笑着对她道：“小孩，我家中有吃食，你愿同我回去吗？”

那时，她以为她遇到了救世主，却不曾想，那人只是来寻一把杀人利器，保护他即将出世的女儿。

后来的十年间，他都是在与其他同龄的死士拼命厮杀中度过，他们只能在相互的刀口下胜出，才能有一线生机。

没日没夜的厮杀搏斗，她从一开始的害怕怯弱，到后来的冷血心肠，刀子捅进最后一个人的腹中时，他已然失了全部情绪。

她从几十名死士中脱颖而出，被那位年轻人收入膝下，他让她唤他“义父”，给她换了一身华美贵气的罗裙，拉着年仅几岁的青黛对她说：“今后这边是你的妹妹，作为姐姐，你要保护好妹妹。”

还未等她唤出那句“妹妹”，便听青黛尖声道：“她是个杂种，不是我姐姐！”

小小年纪，已学会如何用最冷酷无情的词句将人弄得遍体鳞伤。

而那所谓的“义父”却并未责怪她，而是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出声安抚她。

她记得那时的青黛对自己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头的“姐姐”十分不喜，她努力摆出笑脸，尽力百般讨好，却得不到她一个好脸色。

往后的数年，青瑶努力做好“姐姐”这个角色，保护她，教导她，陪伴她，却依旧温暖不了她那颗冷硬自私的心，也改变不了她恶劣的脾性。

长大后，青黛善于玩弄人心，便不再如小时候那般，将厌恶挂在脸上，而是学会了如何给她希望，再叫她绝望。

她会亲密地喊她“姐姐”，在夜里爬上她的床榻，与她嬉笑打闹，做出姐妹情深的样子。

可在她不经意间因一些小事惹她不快时，她便迅速冷下一张脸，将所有不满记在心里，待到父亲回来，狠狠告她一状，让她在孤立无援之下，受尽各种刑罚。

阿岚的到来，即便让青黛生出几分欢喜，不过也只让那张假面维持了一日。

青瑶从回忆中清醒，缓缓睁开了眸子，问她道：“你要如何？”

“我要你……心甘情愿地伺候我，如何？”年仅及笄之年的少女，刻意在女子面前展露出一股媚态，双脚攀上了女子的腰腹。

见她这番言语，青瑶忍不住冷笑出声，随即将她压在池壁上，咬牙道：“又想羞辱我吗？”

青黛伸手攀上她的脖颈，在她喉间轻轻咬上一口，笑道：“怎会呢？我只是不愿看你误入歧途，你该心悦女子，不是吗？”

纤纤五指探上那块平坦坚硬的胸腹，在上面轻轻打转。

闻言，青瑶冷声道：“若是看上如你这般的女子，还不如一死了之。”

说罢，她便欲转身，全然不顾身下女子难看的面容。

青黛恨恨地看着她，尖声质问道：“你不想活了是吗？解药也不要了？”

果不其然，听到“解药”二字，青瑶便停下了步子。

所有的死士，除去那历经数年的生死厮杀，还会被大巫师施下名为“十二金蚕蛊”的蛊毒，中蛊者，体内会种下十二种蛊虫，若每月最后一日拿不到解药，便会周身肿胀，疼痛难忍，最后七窍流血而死。

青黛见她身形一顿，便身似毒蛇一般攀上她，在她耳边道：“瑶，你与我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怎么能看上旁人呢？”

少女的话，如平地一声雷，在她耳侧炸开。

青瑶恍若突然间发现了一个平生最为可笑的笑话，还是来自于眼前这个百般折辱于她的女子。

于是，她疯了一般狠狠掐住少女的脖子，红着眼道：“青黛，你是要让我跟你一样，变成一个疯子吗？你忘了你加诸在我身上的那些伤吗？”

青瑶一手撕开自己上半身的衣物，露出一身孔武有力的肌肉。

月色下，肌肤上遍布着纵横交错的陈年旧伤，伤痕有深有浅，却无一处是完好的，心口处，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烙铁痕迹，上面刻字一个“奴”字。

这些痕迹时刻提醒青瑶，那一鞭鞭落在身上的痛楚，还有胸口这个“奴”字所代表的深刻含意。

所谓的义父和妹妹，都并非是自己的亲人，而是洪水猛兽，先是让自己卑躬屈膝地忍耻苟活，再张开那张血盆大口，将自己蚕食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