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寒星黯淡，秋色郊野，天光欲晓……
月瑶醒来的时候，回忆着昨夜做的那一个模糊的梦，梦里，她紧紧拥着一位纯白长袍的仙人，可是，下一瞬，那人便羽化登仙般地，从她的眼前渐渐消失，直至不见……
脑海中仍旧昏沉之际，月瑶从榻上坐起来，露浓上前伺候洗漱，待穿戴齐整之后，一宫装嬷嬷求见，捧来了一碗温热的奶糕。
是太子生母，戚皇后赏赐给每一家贵女的新鲜饮食。
月瑶谢恩后，一饮而尽，忽而听闻帐外一阵窸窣的声响，夹杂着少女们的娇音。
月瑶掀帘儿而出，不远处的空地上，十数位闺阁少女聚在一起言笑晏晏，纱绸翩飞。
而离她们数丈之外，一只宽口壶置于地面，其中还插着几枚箭矢…
是了，女郎们聚在一起，玩起了投壶取乐。
张熙儿一路小跑，赶来牵着月瑶的袖子，想要拉她一同去凑凑热闹。
“ 月瑶，你也别整日里躲着不出门了，和我们一同玩玩投壶吧！”
“这…我并不会…”
“没关系，很容易的，只是试试”
月瑶被带到了贵女之间，第一眼便看见了一身轻便飒爽骑装的沈绫罗，她熟稔地把玩着一枚箭矢，冷眼看着这位娴静文雅的娇女。
众女郎的眼神立刻在她们二人之间逡巡，窃窃私语逐渐响起。
“ 这位就是长安孟氏的嫡小姐吧”，沈绫罗轻笑，随意地扔出手中的箭矢，正中壶心。
“ 沈小姐好”，月瑶恭敬有礼地问候着。
“ 孟小姐，这投壶，我们这么多人都试了一遭，就差你了”，沈绫罗从箭篓中取出一枚箭矢，走近月瑶，挑眉笑着递给了她。
不过是个游戏取乐罢了，月瑶倒也无所谓，便大大方方地接了过来。
看着那数丈外的壶，月瑶并没有什么想法，轻轻地抛了过去，箭矢如同无骨的树叶儿一般落地，距离那壶口，还颇远着……
“…孟小姐，你是不愿投我的箭吗？”，沈绫罗冷哼着，脸色不虞，再次从箭篓中拿出一枚，强硬地递给那纤瘦的娇娇女郎。
“ 喂，你这人！”，张熙儿提高音量，大有上前理论的趋势。
“ 别……”，月瑶稍稍拦着她，摇头暗示。
“ 早知道这沈小姐会这样刁难，就不带你过来了…”，张熙儿沮丧的低头。
月瑶笑着拍拍她的手，随后再次接过那枚箭矢，只不过这次，她聚精会神地望着那远处的壶，稍用力地抛了过去…
虽意料之中的，没有投中，不过那偏离航线的竹箭，轻轻地擦过一双雪白的长靴，才落了地，安静地落在那人的脚边…
贵女们哑然失声，愣在当场，怔怔地望着悄然出现于此的中书令…
他一身雪白的长袍，行动之间，衣袂翻飞，如流风回雪，倒教人，摸不清他的轮廓…
月瑶深深望了他一眼，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仿佛是昨夜入梦的那个白衣仙人…
“ 中书令大人…那是我的箭…我并非故意，求中书令恕罪…”，月瑶歉然的低下头，断断续续的开口…
原来是她投掷的，那枚擦过他鞋面的，无甚力道的竹箭，她啊，还真是薄材绵力…
戚玦摇摇头，“ 无事…”
众女正要行礼，戚玦免了众人的礼数，缓慢地环视一圈，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箭矢……
“ 投壶？”，他轻问，低垂下来的清润双睫，不知望向何处。
“ 戚大人不若也来试试？”，沈绫罗面含春色，壮着胆子走近他，娇声试探着问道。
“ 惭愧…”，戚玦拱手告歉，似是不好意思地婉拒道：“ 本官只是一介无用书生，不曾把玩过这些，怕是要惹诸位笑话了罢 ”
无形之中，月瑶心头微微一颤，这话儿似是宽慰了月瑶，毕竟方才她的表现格外糟糕，若说无用二字，她才最名副其实……
众贵女面面相觑之际，远处靶场，朝阳灿烂地撒下，金色光辉之中，传来大邺军士们爆发似的嚎叫，皆是为那个英姿勃发的小将军摇旗呐喊——
银甲披身的白峰，弯弓而立，神情肃杀，对着远方的草靶，一蹴而就，利箭飞驰而过，猛地击穿了靶上的红心！
“好！白小将军威武！”，军士们热烈欢呼着。
齐瑾褪下狐裘，亦是持弓射去，嗖得一声划破长空，却只是击中红心，并未击穿。
“ 白小将军射术过人，齐某班门弄斧也 ”，齐瑾长叹一声，又笑着揽过他的肩膀。
“ 比试之前答应好的，若是在下输了，你可以要求我做一件事儿 ”，齐瑾挥扇，坦诚地拍胸豪言：“ 可想好了，要本公子做什么事？在下定是乐意效劳！”
“ 我还未想好”，白峰颇为不自在地甩开他缠人的手，懒得看他，长腿跨步径直离去：“ 待我想好了，再告诉你罢 ”
这头的贵女们被靶场的骚动吸引了目光的时候，静默伫立的中书令，却敏锐地瞥到了那女郎淡粉薄唇下的白色污渍……
月瑶将眼神从靶场那头移过来，却发现，那白衣素裹的和煦郎君，正微笑着看着她，似是在示意什么，用他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轻轻点着他的下颚……
“ 这儿，有东西… ”，他无声的嚅嗫着。
“……！”，月瑶猝然想到今晨饮过的那碗粘腻的奶糕，连忙用帕子遮着唇畔，薄红悄然爬上了耳尖儿……
而戚玦，在她低头时刻，亦是一声不响的转身离去……
昨夜，他也是如此，送她回来之后默默走远，没有问她任何难堪的话题……
月瑶不敢看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却细细密密的发麻……
贵女们失落地看见那抹皎洁纯白走远，便不再聚集玩乐了，纷纷回了自家营帐…
朝霞晕染下，寂静无语，空留一地散乱的箭矢…
月瑶却没有走，吩咐护卫们去捡拾地上的箭矢，聚拢成一堆儿。
“随我来，把它们送去给巡城军吧”，月瑶心想着，这些箭矢属于军中，须物归原主，且是上阵杀敌的武器，得好生利用，不可浪费了。
*
轻盈迈步的女郎领着人带着箭矢赶到巡城军大帐的时候，一旁的白峰正在检阅军中马匹。
他转身看过去，碧裙女郎乖顺的站定在大帐门口，正和守卫兵说些什么…
“ 怎么回事？”，白峰走出马棚，大步上前，觑着她微红的面容，啧，今日不戴帷帽了？
“ 白小将军，你来的正好 ”，月瑶命人将一大捧箭矢呈到他面前：
“ 这是今晨，遗留在女眷帐区的，我是想着，军中应该还有用，便送了过来…”
“…呵 ”，白峰只瞟了一眼那些箭矢便好笑地嗤了一声：
“ 孟姑娘，你该不会不知道，这些留给女眷玩儿的小玩意，都是专程打磨钝了的，军中并不需要 ”
月瑶一噎，有些懊恼，不知该如何接话，倒显得她自作主张，愚不可及了…
“ 不过，孟姑娘居然关心军中之事，倒是奇了，在下还以为你这样的贵女，只在意着妇人之事… ”
白峰挑眉看她，发觉她有这种心思之后，倒是让他意外得很…
她啊，也不全是如外表这般娇气嘛…
“ 你的手背怎么了？”，白峰发现她局促不安的手，白皙的手背上留有一缕浅浅的粉痕…
白峰的脑海中立刻回想到了那日，宫宴之后，恰逢在假山处遇见她，酒壶碎裂一地，好像…好像她那时捂着手背…
“你这伤痕，是那天酒壶碎片划破的吗？”，白峰心中一动，立即蹙眉追问。
“…偶然罢了，已经无碍了”，月瑶诧异，背着双手，躲避他审问的凌厉目光…
“…这，倒是我的过错了 ”，白峰难得的语气软和下来，随即命人过来接过了她送来的箭矢。
“…真的无事，白小将军，民女先告辞了！”，月瑶轻轻摇头，迅速转身遁走，不愿多留。
这人怎么回事，第一次见面，他闹市纵马险些踩到自己的时候，怎的不说是自己的过错了？月瑶暗自疑惑腹诽着……
“喂！你…”，白峰本欲伸手挽留，却看着那女郎疏离地越走越远，只得僵硬的放下手臂。
“什么怪人，受伤了也不说！真是…”，白峰呲着白牙，挠挠头，十分不解地转身进了巡城军大帐…
*
夜色降临，篝火点燃，暖色催人。
帝王大帐前，亲兵持刀驻守，数十宫人穿梭来往，忙碌地布置晚宴。
今夜帝王大摆篝火宴，宴请赶赴秋狩的所有贵人，君臣同乐，自是一派其乐融融之景。
月瑶坐在宴会一角，温暖的篝火醺得人有些醉意昏沉，而那疏朗的中书令，一席白衣，依旧坐在太子身旁，却是一派清明。
“ 听闻白日里，烈灼王子邀白小将军一同竞射，朕倒错过了这样精彩的事儿啊”，帝王亲自斟了两杯酒，命人赏给齐瑾和白峰。
“ 都是好儿郎，臣妾也多想欣赏一番”，戚皇后给帝王夹了一块儿炙肉，缓缓出声，提议道：
“ 陛下，其实臣妾觉得，宴上也可以来些助兴儿的节目，您看不如，让诸位贵女来显露一番？”
“ 哦？皇后此言不差 ”，帝王当然记得，此秋狩需要相看北戎王子妃，于是欣然同意了戚皇后的提议。
“ 不过，一群女儿家家们，宴上能做些什么呢？”，帝王继续发问。
戚玦素手捏着酒盏，垂眸浅思，稳声应道：
“ 陛下，不若试试，投壶…”
“ 哈哈哈，中书令提议甚好，这倒是雅俗共赏的好消遣呐”，帝王满意地点点头，吩咐内侍们立即去置办场地。
“ 陛下…”，戚玦轻笑，稳声诉说着，他身边立着一位侍女，手中举着一个盖着红绸的托盘。
“ 微臣设了个彩头，若是哪位贵女投壶取胜，微臣愿意将彩头赠予她……”
声音飘渺飞远，宴上的贵女们心思异动，满脸绯红，谁能不想要中书令亲设的彩头啊，那可是人美如玉的戚大人啊……
“ 唉…怎会如此！”，张熙儿嘟囔着，凑近月瑶的耳边，有些气愤地咬牙：
“ 戚大人居然提议投壶！今晨他才见过我们投壶的场景，他不会不知道，沈小姐投壶的能力一骑绝尘，我们怎么可能赢得过她啊？这彩头…怕不是专门为了给她的吧！”
月瑶本来低着头，嘴里细细地嚼着米粒，闻言一怔，缓缓抬头去看那端遥远的人儿……
那人，依旧温和地笑，橘黄的篝火照亮了他半边轮廓，另外半边，却影于暗里……
“ 中书令大人想干什么，与我们并无干系…”，月瑶咽下米粒，浅浅啜了一口淡茶，谁知道那个人又在策谋着什么，兴许，他的每一步动作，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可是，一股熟悉难忘的异香传来，从那侍女手中托举的红绸中，弥散开来…
是，是齐瑾送给中书令的九魂丸啊…月瑶闻过那味道，断不会记错…
她目不转睛，恍恍惚惚地望着那个托盘…
宴席中列的白峰，察觉角落里的那女郎痴愣愣的目光粘在那个被红绸覆盖的彩头上，他轻轻放下筷子，趁着宫人们忙碌置办投壶场地的时候，悄然离席…
既然她这么想要那个彩头，也罢，自己就去赢下它，再把它转赠予她，全当为她手背上的伤口赔礼道歉罢了，她定会愉悦…
这么想着，白峰脚步快捷地来到了齐瑾的身旁，将正在品味美酒的齐瑾吓了一跳。
“ 喂，齐公子，你之前说的，射术输给我，便答应我一件事！”，白峰直抒胸臆：“ 等下你去禀告圣上，想要同我一起去玩儿投壶！”
齐瑾差点一口酒喷了出来，“ 白小将军，那是姑娘们玩趣儿的，你这是干什么？”
“而且你得输给我，那个彩头，在下要了！”，白峰并不答这个问题，目光明亮如剑，势在必得。
“…行，小爷我愿赌服输，舍命陪君子罢了”，齐瑾鄙夷地看着满面春风的小将军。
坐在上首的中书令，瓷白的手指轻叩酒盏，望着下首那两个私语不止的年轻郎君，而那银甲小将军，偶尔瞟着敛藏于角落中的孟家女郎…
他舒朗精致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瞬…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