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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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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渐深,陈侯府内的众人大都都睡了,夜很静,听得见穿街走过的更夫打更的声音,也能听见若隐若现某处庵堂内时不时的敲木鱼的声音。

陈山阿立在自己生前所居住的屋子的门前,让身边跟随她的小鬼们都退下,小鬼们拉拉扯扯,不理解自己跟随的鬼王为何要遣退他们,一直在她屋前闹闹嚷嚷,陈山阿听着心烦,灵力转化的左臂轻轻一挥,化作喷涌的风,打向还在委屈的小鬼们。

小鬼们立刻安静,纷纷遁形,只剩一只还蹑手蹑脚地想再留一会儿。

“你走吧,我想自己呆一会儿。”陈山阿对着那只仍旧不愿离开的小鬼说道。

那只小鬼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随即转了个身,化成一道烟飞走了。

陈山阿见最后一个也走了,疲惫地松了一口气。

她抬眼望向屋檐,月光隐下,其实把那些精细的雕梁画栋看得并不清楚,但陈山阿却隔着静默的夜色,对着檐枋虚虚比划。

她不用看见,因为檐枋的花纹在她心中,她从小看到大,是一串辛夷花和三秀草。那是她刚出生后不久,祖母做主,叫陈柏庭,也就是她生前的父亲打造的。

她的名字是姨母所取,同四娘五娘等一众妹妹不同,她在她阿娘腹中时,家中就让姨母为她取好了名字,因为曾有个道士来过侯府,指着那时还刚显怀不久的阿娘的肚子说,这未降世的孩子不是一般人,他又望了望那时愁容满面的祖母说,神女良孝之人,只要好好待之,裨益侯爷。

那时陈山阿祖父还在世,侯爷还是她的祖父,虽说还在世,但身子却渐唱衰了,可彼时朝廷正追武功,若是她祖父去世,那整个陈侯府就得守丁忧,等到丁忧期满,整个朝廷早就没有陈侯府的位置了,尽管陈家百年簪缨,但并不是世袭,而是五代则止,若没有军功傍身,不能上战场挣新的,谁知道百年后是什么光景。

那时整个侯府天天为怎么延续老侯爷的命焦破了脑袋,那道士的话给了祖母和陈柏庭极大的希望,虽未全信,却还是将侯府布置了起来。她阿娘并非陈柏庭元妻,陈柏庭的元妻是她阿娘的大姐,也就是她的姨母,因此她阿娘嫁进来时身份也尴尬得很,并不得势。

她还没落地,祖母便做主,要将她记在姨母名下,姨母虽然拒绝了,但还是为她取了“山阿”这个名字,据说是因为当时姨母正在翻看屈原的楚辞,看到《山鬼》这一章,恰好有了想法,于是给她取了这名。

祖母也依她这名字,让陈柏庭找工匠给她打造了这个院子,而她居住这屋更是雕梁画栋,据说山鬼是半人、半神、半鬼的山中精灵,她乘辛夷木所制的车出行,所以工匠在每根檐枋上都刻有辛夷花,而三秀草是那篇楚辞中所出现的益寿之草,故此,辛夷花边又被工匠刻有三秀草,而她出生后,祖父确实康健了不少,足足活到她将满十岁,而这近十年的时间中,陈家赚足了军功,大耀门楣。

她门扉的楹联也是祖母提笔令人拓刻的,上联:“陈门好女”,下联:“日月精灵”。

楹联算不上什么有造诣的文学佳作,但她确实曾被当作好女被陈门好好对待。

为何一切在她逃亡回来后,便顷刻崩逝。

是因为祖父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去世的天命,而陈府又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勋贵,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吗。

明明已经变成了没有体温的鬼,陈山阿的眼眶中还是流下了一滴泪。

冰冷的泪没有落在地面,便旋刻化成了一道苗条的水烟,往月亮的方向奔去。

是的,她已经没办法流泪了,她流下来的类似泪水的东西是她所吸收的天地精华,既然她无法吸收,那就要还给天地。

可她还有感知痛苦和怨恨的能力,那些生前困惑她,让她不敢置信的回忆依旧纠缠着她。她或许知道答案,但却仍然不解,幼年的护爱是真的,断臂逃亡回家后,那些背叛与抛弃也都是真的,可悬殊那样大的感情,她又怎么肯相信幼年的快乐是真的,生前最后一段时光的痛苦也是真的。

即便死了,也是不相信,不瞑目。

陈山阿拭了拭虚无的泪,朝楹联的方向走去,推开了紧闭的门。

屋内陈设还一如她生前刚逃亡回家时,只是被下人打扫过了,但看着距离上次打扫时间已经隔得有些久了,器具都摆放整齐,但都蒙上了灰。

她走到一个镶了石的梨木匣箱前,从屋外引了一道风,往箱面扫去,待到灰尘被清理了大概,她又挥了挥手,锁便从锁眼上脱落。

她打开了箱子,从里面翻找出了一柄兔子灯,因为长期压在箱底,兔子灯已经被压成了一叠,但仍可从精美的皮纸上看出它原本的昂贵。

“我记得这个兔子灯是有机关,可以重新拼好的啊。”陈山阿喃喃自语,试图将兔子灯恢复原状,但奈何她生前便不擅此精细之活,在几番尝试都以失败告终,甚至兔子灯有崩烂之态后,她叹了口气,还是施法将兔子灯修复了。

随即她起身又拍了拍衣裙,对着修好的兔子灯吹了口气,灯内燃起萤萤烛火。

她提灯往屋外走去,走在贯通侯府主要住所的一条□□上,迎面遇见巡逻的家丁,家丁看见夜深至此,主人家们都已睡了,竟还有衣袂飘扬的女子身影,她秉灯夜行,走在□□上,掩于草木阴影中。

按理说,她的身影此刻是美的,可家丁们却说不出的害怕,他们总觉得这个身影在哪见过,甚至心中隐隐生起了一个让他们惶恐的答案,只是出于职责,他们还是壮着胆子往前走去:“来者何人!”

他们腿既有些发颤,却又快步上前地走进,见到来者容貌,他们确定了心中的那个答案,吓得连连后退:“三……三娘子……”

陈山阿瞥了他们一眼,却并未再做过多理会,依旧往前行着她的路,只是地面并没有被月光投射的影子。

自以为逃过一劫的家丁们后怕地互相搀扶起身,看见女郎前行的方向,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说道:“三娘子去的好似是夫人院子的方向,我们要不要去禀告一下侯爷啊……”

另外几个看着他,心里也是这个想法,但他们都害怕遭到陈山阿的报复,不敢点头,于是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做何选择。

陈山阿并不知道身后的家丁们的想法,她只是往前走,灵力幻化成缺失的胳膊,像人一样,秉灯驱散黑暗,往她想去那个地方走,月光落在她身上,好像她只有在夜晚短暂找一下还在做人的感觉,白日她躲着日光是做不了人的。

她走了许久,停在□□角落的一处庵堂前,说是庵堂,但其实是一间供奉着菩萨像的佛室。

听说在她被关进阁楼后,这原本无人问津的庵堂就日日有人敲着木鱼,颂着经声。

最初作乱侯府的时候,她又听陈运霭哭着说,大伯娘一直在为她祈福。

夜已深,但坐在蒲团上的妇人却并未有歇息的打算,她身着茶青色的素服,挽着玉簪,没有多余华丽的装饰,手捻佛珠,嘴里喃喃着佛经。

陈山阿鬼魅之身,行路脚步轻盈,立在门外,怕阿娘因光线的变化把她发现,于是她吹灭了灯火,只余佛室里微弱的灯光遥远映着她些许面庞。

她静静地听着佛经,她对佛法并不了解,可她听了许久,还是从不清晰的喃语中听出阿娘念的是往生的内容。

这府中有谁需要往生呢?

陈山阿再次落了一滴泪,而那滴泪也再次消散为烟。

就这样过了许久,杜引春脚麻了,也渐觉夜深,准备起身往侧室歇息。可甫一起身,回头她便看见了陈山阿。

“三娘……”她脚软往后一踉跄,跌在供奉菩萨像的桌上,险些惊扰菩萨,致使其跌落。

陈山阿本能反应想向前去扶住她阿娘。

“别进来!”杜引春却突然伸手略高了音量。

陈山阿愣在了原地。

杜引春也反应过来,她声音哽咽:“这是佛室,有菩萨在,阿娘担心你承受不了佛光……”

陈山阿抬头看了看明亮的月光,她想安慰阿娘说,庙小,她法力高,她才不怕呢。可刚一低头,看见阿娘为了撑住身子,反按在桌上的颤抖的手。

她又愣了神,停住了想说的话。

手是因为害怕在颤抖吗?

陈山阿又侥幸地在想,又或许是因为激动手才颤抖呢?

她有很多想问阿娘的话,尽管她一直频繁地作乱侯府,让侯府很多人夜不敢寐,甚至对原本疼爱她的祖母下了蛊,可是她却没有来打扰过阿娘,从被关进阁楼后,她就没有再见过阿娘,不,回来后她便只在游廊与阿娘打了个照面,话还未说一句,就被闻讯赶来的祖母叫人带走了。

算起来,这是她被拍花子拐卖后,第一次同阿娘说话,她竟然想不起来上一次和阿娘说话,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内容了,那时觉得很惺忪的平常,便不会费心去记,可如今想来却恍如隔世,一切都成了奢望。

那些她很想问的话,都如鱼刺梗在了喉间。

她好想和阿娘说——

她是不是同他们说的一样那么懦弱?

她今天晚上,隔着老远就听见了阿娘敲木鱼的声音,那阿娘呢?她在被关在阁楼时,阿娘有没有听见她绝望的哭声?她哭得那样撕心裂肺,喊“救救我”、“我错了”、“我想活”,喊得嗓子都哑了,阿娘有没有听见?

她流落那么久,阿娘有没有为她担惊受怕,有没有找过她?还是和家里其他人一样希望她永远也不要回来?

祖母说要她自裁,对外称她从未回来过,早就死了,阿娘有没有拦过祖母?

前几日陈柏庭找淮王殿下来除她,要她魂飞魄散,不得超生,阿娘知道这件事吗?有没有心疼过她?有没有求陈柏庭放过她?有没有提醒陈柏庭,她是他们亲生的骨肉,是他们血浓于水的女儿?

阿娘也和阿序阿霭她们一样,视她为鬼魅,对她很害怕吗?可她也想做人啊。

她对阿娘真地好失望,可是她死后又好像愈合了那么一点的原本死不瞑目的绝望和怨憎,她还是对阿娘有那么一点期冀,阿娘会不会也有苦衷呢?

可一切询问的勇气,在望见杜引春那颤抖的手和剧颤的瞳孔时,都偃旗息鼓。

陈山阿好像又回到了被捆在菜人市场上等候处决时,看见前一个人被按在砧板上的害怕。

她真地很害怕,明明虚无的身体没有心跳的声音,可她却还是感觉心跳如鼓,撞击着她五脏六腑不敢呼吸,她不知道,如果她询问出口,等待她的是不是更绝望的回答。

也许不开口,阿娘就永远有苦衷。

她回过头,也没有对杜引春说什么,转成一道烟,往月亮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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