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俢韫向来清越的声音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空濛缥缈，恍若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沉重浓烈的思念和悲伤。
虞卿瑶一愣，心尖随之颤了颤，微微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任由祁俢韫紧紧的抱着她。
采薇采兰和院中的东宫侍从们俱是吓了一跳，震惊之后齐齐垂头背过身去，不敢看，亦不敢出声，贴着墙根挪着轻碎的步子悄悄的退了下去。
就这么静静待了一会儿，虞卿瑶嗅着鼻端扑来的阵阵熟悉的清冽香气，心跳一下快似一下，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直到实在受不住了，才犹豫着举起双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试探着开口，柔声道：“斯然哥哥，你怎么了？”
话音刚落，虞卿瑶明显感觉到自己脑袋靠着的胸膛微微震了一下，抱着她的双臂也是僵了一僵，片刻后，身上一松，斯然哥哥慢慢的放开了她。
祁俢韫神思已经恢复清明，只是方才那铺天盖地的情绪却仍有余韵，他定定的看着她，轻声道：“仿佛是......做了一个噩梦，是不是吓到你了？”
虞卿瑶以为他是午间休息时做了噩梦，还未缓过来，摇摇头道：“没有，到底是做了什么样的噩梦竟把你吓成这样？”
还有，卿儿......应该是在叫她吧？身边也没有其他人的名字里带有这个字了。
不是卿瑶，也不是她的小名瑶儿，而是没有任何人叫过的‘卿儿’。
斯然哥哥在梦里是这么唤她的吗？
祁俢韫努力回忆了一下刚才脑海中闪过的画面，却连一丝影子都捕捉不到：“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比镜中花水中月还要虚幻，可是那汹涌而至的感情却又那么的真实可怖。
虞卿瑶看他眉头微皱，眼中似有痛色，忙安慰他道：“忘了也好，既然是噩梦就不要再去想它了。”
祁俢韫不想她担心自己，颔首轻道：“嗯。”
虞卿瑶眼神一转，看到窗棂上还有几片未落下去的花瓣，探手拈了起来，放在掌心，递到祁俢韫的面前，再次笑道：“斯然哥哥，送给你。”
祁俢韫怔了片刻，眉宇舒展开来，面上浮出一丝笑意，伸手接过，忽然道：“卿瑶，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
何止记得，她方才还想起这事儿呢。
虞卿瑶点点头，微笑道：“嗯嗯，记得记得，我三岁之前体弱多病，几乎没有出过侯府，三岁之后身体才结实了，那年过了春寒，天气渐暖，也是这样一个海棠花开的晴朗日子，我第一次随母亲进宫，就在华阳殿见到了你。”
祁俢韫听她说的这般详细，有些讶然：“你当时还不到四岁，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虞卿瑶骄傲的拍拍胸脯，抬抬下颌，得意洋洋道：“那当然，皇后娘娘都夸我聪明呢。”
祁俢韫微微一笑，看着她，又问：“那你还记得自己当时做了什么吗？”
虞卿瑶也笑，双眼弯成了小月牙：“记得呀，我当时送了你一捧花。”
祁俢韫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送我花呢？”
虞卿瑶顿了顿，笑容有些赧然：“我说了，斯然哥哥你不许笑话我。”
祁俢韫点点头，认真道：“好。”
虞卿瑶往后退了几步，坐到了那架秋千上，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本来觉得我家哥哥已经是粉雕玉琢的漂亮小人了，没想到还有更漂亮的，当时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哇，这个小哥哥像是从月亮里走出来的小仙童，好好看呀，好喜欢，好想送他花花，让他笑一笑，然后就立马跑到庭院里，树上的花够不着，干脆就蹲下来捡地上的花了。”
说着叹了一声：“嗳，哪知道你接了人家的花，也还是没笑。”
“确是我的不是。”祁俢韫轻笑，又问，“原来是这样，那现在呢？”
虞卿瑶疑惑道：“什么现在？”
祁俢韫顿了顿，还是问道：“现在还觉得我好看吗？”
虞卿瑶双手攀着秋千的花绳：“这是怎么说的？斯然哥哥一直都好看。”
祁俢韫再问：“从小看到大，不会觉得腻吗？”
虞卿瑶从秋千上站了起来，走回窗前，一手横搭在窗台上，另一手拖住下颌，胳膊支在窗槛上，仰脸看他，盈盈笑道：“完全不会，越看越好看。”
祁俢韫不说话了，只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深。
虞卿瑶被他看的心跳既快且乱，眼神忽忽躲闪，很快败下阵来，撤回双手，站直身体，往后退了两步，口中半真半假的抱怨道：“一路赶过来，又站了这么久，腿都酸了，斯然哥哥也不叫我进去歇一歇，喝盏茶水。”
祁俢韫忙道：“是我疏忽了，快进来坐。”
虞卿瑶进了房中，吃了口甜糕，喝了口茶水，静静心，缓了一缓，这才慢慢问道：“斯然哥哥，我从皇后娘娘那里过来，听娘娘说你这两日心情不佳，可是因为二殿下回宫的事情，受了委屈么？”
祁俢韫闻言一怔。
他确实心情不佳，也确实是跟裴衍有关，却不是因为受了什么委屈，而是因为受到了挑衅。
几日前，明德帝出宫去寻裴衍时祁俢韫就知道了，至于裴衍的身份，因之前命人查过也早有猜测，所以在听到他被接回宫中的消息时，祁俢韫并不意外。
而明德帝对裴衍独一无二的慈爱和偏宠虽多多少少在他心中掀起了一些波澜，却也远没有到让他伤心委屈的程度。
不是他有多么的豁达，而是他与明德帝之间的关系，比起父子之情，更多的是君臣之礼。
他从小便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对此早就淡漠了。
至于这两日传遍皇宫的那些谣言，不仅他，明德帝也已派人去查，但多半查不出什么，对方既然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行事，显然是有备而来。
谣言不过是个引子，真正的阴谋怕是还在后头，这件事固然十分重要，但也不至于如此动摇他的心绪。
真正的要紧的是，昨天晚宴之上，裴衍所说的话。
当时明德帝问到裴衍是否成家时，裴衍朝祁俢韫看了过去，目光极具深意。
“尚未成家，不过我......儿臣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且她就在京中，相貌家世门第皆是上等。”
明德帝立刻问道：“哦？是哪家的姑娘？”
裴衍又挑眉看了祁俢韫一眼，缓缓道：“是儿臣之前随云南王世子去慕老太君寿宴上时偶然认识的，太子殿下也认得......正是永安侯府家的千金小姐——虞卿瑶，还要劳烦父皇为儿臣做主。”
祁俢韫眸光一寒，脸色微变。
明德帝亦是变了脸色。
这虞卿瑶是皇后早就看中的太子妃人选，又跟韫儿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原本去年就要为两人赐婚的，韫儿却说那丫头还小，情窦未开，不愿用皇权束缚于她，要等她开了窍，再提这事儿。
万万想不到，衍儿竟也看上了她。
这可真是......哎。
目光在两个儿子之间来回转了转，明德帝心中沉沉叹了口气，面上却呵呵笑道：“原来是卿瑶啊，这个丫头生的明眸皓齿，聪敏伶俐，朕和皇后也都很喜欢，只不过......”
他话锋一转，接着道：“卿瑶这丫头打小就特别的有主意，咱们虽是皇家，却也要顾及人家姑娘的意思，再者说，你才刚刚回京，不知道这京城的好姑娘可是多的很呐，说不准过几日又在哪里见到了别的姑娘，这心思啊，就又变了，不急，不急。”
明德帝显然是在打太极，裴衍却仿佛听不懂似的，步步紧逼：“父皇说的在理，那若是日后，儿臣不曾变心，虞姑娘也对儿臣有意的话，到时候还请父皇为我们赐婚。”
明德帝又看了一眼祁俢韫，缓声道：“若果真是两情相悦......朕，自然会做主。”
.........
虞卿瑶眼瞅着自己问完之后，祁俢韫仿佛陷入了沉思，脸色越来越冷，心里不由得咯噔一跳。
“斯然哥哥，你没事儿吧？”她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
祁俢韫回过神，看着面前的人，从前觉得她看着自己就好，不知从何时起，竟变得越来越贪心，希望她只看着自己，眼里心里都只有自己才好。
“斯然哥哥？”虞卿瑶见他仍不说话，又唤了一声。
祁俢韫敛了敛心绪，微微一笑：“我没事，裴......祁衍他毕竟流落在外十几年，父皇心中有愧，对他偏爱一些也是正常，我明白的，并不觉得委屈，只是最近事务繁忙，有些疲累，想是让母后误会了。”
虞卿瑶狐疑的看着他：“真的？”
祁俢韫道：“当然，我有你和母后的关心爱护，又怎会再去计较其他，怎么，卿瑶你不信我吗？”
虞卿瑶忙摇摇头，紧接着又点点头：“没有，信，我当然信你，只是那二殿下回宫才不过几日，宫中就传出了一些谣言，只怕来者不善，斯然哥哥，你一定要多加防备。”
祁俢韫听她让自己防备祁衍，悬着的心这才略放了放：“嗯，我知道，你放心。”
顿了顿，又道：“你且等一会儿，我给你拿个东西。”
说罢，站起身，走到桌案后的书架旁，打开下方的柜匣，从中拿出了一方精巧雅致的锦盒。
“父皇命我去江南巡查，清明节后动身，归期不定，怕是不能陪你过生辰了，这是我给你提前备的生辰礼，你看看喜不喜欢？”
虞卿瑶接过锦盒，缓缓打开，里面是一支海棠玉簪，由整块羊脂白玉雕琢而成，通体莹白玉润，细腻纯净，簪头一朵俏丽的海棠花栩栩如生，明艳却又清雅脱俗，好看极了。
羊脂白玉乃玉中极品，珍贵难得，且向来唯有帝王将相才有资格佩戴，他竟拿来给她做了簪子。
这是虞卿瑶最喜欢的一支簪子，前世从收到起便日日佩戴，直到有一次被祁衍不小心碰掉，摔断了，她当时心痛不已，找遍了京城所有的首饰铺子，都不能恢复如初，也不敢告诉斯然哥哥，只好默默收了起来，再未能戴过。
如今再见到此簪，顿时涌出一股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感。
“喜欢！我很喜欢！谢谢斯然哥哥！”
虞卿瑶说着将锦盒合上，珍而重之的放入了袖袋之中。
祁俢韫见状，一颗心再次悬起，问道：“既然喜欢，怎么不戴上？”
莫非是避及此物于男女之间的寓意？
可他老早就藏着私心送过不少钗环耳铛之类的饰品了，她心思单纯，只当是哥哥送的，每次都开开心心的戴上，从未有过避嫌之心。
怎么如今......
虞卿瑶其实是怕这簪子跟前世一样，不小心又摔断了，舍不得戴，她宝贝似的笼住袖口，说道：“这簪子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可是怕戴着碰坏了，坏了可就真没了，还是收起来的好。”
死后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绝不可能再来一次了，簪子若再断，也不可能再一次失而复得了。
原来如此，祁俢韫方才悬起的心轻轻放下。
“簪子本就是日常所用之物，会有损坏也是正常的事，真坏了，我再送你一支便是，你若因此就不戴了，岂不是遗珠弃璧，真正失了这簪子的价值，况且......”
祁俢韫顿了一顿，接着温声道，“我既送你此物，就是让你戴的，我喜欢看你戴着。”
虞卿瑶心中微动，略犹豫了一下，最终下定决心，点点头：“嗯，既然斯然哥哥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戴上好了。”
她自袖中拿出那方锦盒，从中取出玉簪，递给祁俢韫，嫣然笑道：“斯然哥哥，你帮我戴。”
祁俢韫一怔，扬起唇角，伸手接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