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进了枞阳县过了城门，右威卫两边开道，清散闲人，一路到县衙门口。

早有人去通报，衙门口有三个身着公服的人，一脸整肃的站着迎驾。

许浑透着轿帘往外看，照常七品以上服绿，九品以上服青。眼下这三人均服深浅青两式公服。按例枞阳县算中县，知县位在正七品，该服绿才是。

车驾内许浑和霍无忌不动，外头三位请巡按下驾。白衡只得先掀帘站在驾辕上，与他们道“哪一位是知县大人，上前答话。”

那三位面面相觑，好一会儿，县丞郭贯上前拱手道“在下枞阳县丞郭贯请大人安。黄知县今日公务正忙，不在衙内，不知巡按特使有何吩咐，找在下也是一样的。”

白衡出言嘲讽道“这时节黄知县是带头去插秧了吗？”

帘后头许浑噗呲一笑，霍无忌则是一脚踹在白衡的脚脖子上。白衡吃痛，跳下了车驾，看着他们三人道“有人拦了巡按的车驾喊冤，大人吩咐要在枞阳县大堂审案，你说你能做主吗？”

眼下正到了用午膳的时候，许浑和霍无忌二人勉强先下车驾，到县衙前的花厅小坐。银李氏则安排下处休息，由白衡、高融亲自照看。

花厅前一张圆桌上了摆了十几样菜撰，清炖老母鸡汤、秘制卤鹅、药膳逍遥鸡、炙香酥鸭、红酥包河鲫鱼等等可是样样精品、可口。

许浑望着这一桌道“这也太靡费了吧，照常例外办巡按餐食不得多于二钱，这样一餐起码要五两银子吧。”

此时在这里伺候的是枞阳县主簿方泰生，只听他道“枞阳县久未有巡按到此，年年都有份例积攒了好大一笔。特使们若是觉得受用，住上三五日也使得。”

霍无忌闻言皱眉道“你们这般用心，咱们却不敢领受。留下三四道菜即可。一会儿坐堂不便饮酒，直接用饭吧。”

许浑这才主要到桌旁还有一坛花雕陈酿，方泰生不敢多言命人上来撤掉菜肴和酒，留许浑和霍无忌自便用膳。

到嘴的鸭子、鹅、鸡不知飞了多少只，许浑望着那道鲫鱼，就不太感冒，要知道行了几日船就吃了几日河鲜。

随意用了几口饭，凑活儿的饮了一碗汤，这汤倒是鲜美，赶着喝了两碗。

许浑问道“可尝得出这是什么汤？”

“一般的阿菜羹而已，这味儿还不及我府上的一半。”霍无忌倒像是看不上的样子，

许浑瞧霍无忌，也没吃下多少。不多时有仆役上来献茶，将就又坐了一小会，命人唤来了方泰生，许浑问他道“黄知县回衙了吗？”

方泰生见推脱不过，只得实情相告“刚回衙，是同县里几位商户、贵本家议事；用了饭回来的席间吃了酒，眼下怕是升不了堂。”

这时白衡也赶来了，见花厅里方泰生站着，便先作揖退到霍无忌身边，刚要说话。

霍无忌怒瞪白衡道“长官在那边，你来同我说什么。”

当下许浑因连日阴雨，两件紫服，一个是脏的，一件半干所以都没有穿。只着了旧服浅绯圆领大袖袍衫，霍无忌自被贬后着深绿公服。

谁是长官自然能用眼睛分辨，白衡也着深青，这样不敬长官，后面许浑要是发作，他们眼中只怕也没个忌惮。

白衡马上心领神会，过许浑那边附耳道“县尉说时辰马上到了要将尸身送去州府。”

许浑将茶杯重重摔在桌上，站起身子道“召齐三班，审堂。”

方泰生还想搪塞，阻拦道“特使大人，这只怕不妥吧。”

许浑瞧着他，眼神不寒而栗“你要是想本官第一个拿你开刀也行。到用不着你们衙里的人。传阮郎将来，先把此人官服扒了，赏二十军棍。”

方泰生叩头告罪一番，又引着众人来到县衙大堂。一会儿的功夫，三班衙役预备齐全，书吏在侧笔墨伺候。

许浑转屏风端座正堂，霍无忌侧坐堂上左手边，白衡站在他身后；右侧虚空了一个位子，原本是给黄知县留的，现今只有个主簿方泰生站在空座旁。

随着一声惊堂木，两班“威—武—”，这便开始审案了。

只听许浑道“带喊冤的银李氏上堂。”

高融领着银李氏上得堂来，她伏地叩首道“草民银李氏见过老爷。”

银李氏刚抬头只见一个脸上通红，满身酒气的黄知县从后堂由县丞郭贯扶着慢慢悠悠、摇摇晃晃走了上来，也不向看正堂坐着的是谁，只盯着堂下跪着的银李氏。

等黄钟坐下，对着郭贯道“茶呢？茶也没有了。你们怎么做的事？”

郭贯抬头望着许浑道“特使大人，县尊坚持要来，卑职拗不过，若有怠慢之处，您多担待。”

黄钟这才注意到，自己坐的不是正堂的位置，忽而起身走到许浑面前道“你是何人敢坐这个位置？”

“奉旨的巡按御史。”许浑督着他道，

“巡按？御史？你当本官是傻子吗？”黄钟拿起大堂桌案上的茶碗喝了个干净，又道“观风俗使一般是在春闱放榜后由京城出发，监察各州府县城，眼下都到四月里了，哪来的巡按？”

这时后头倒完茶来的郭贯，见势去拽黄钟的袖子道“县尊，方才您不在卑职等都拜过圣谕了，是巡按御史。”

黄钟本是接着酒劲上堂来的，听了郭贯说这话，先是楞住了片刻。又对着下跪的银李氏道“你这刁妇怎么又来了，门房是做什么吃的，也不知道拦着些。”

银李氏忍气吞声，低着头尽量不去看他。

许浑有些恼了，对着黄钟身后的郭贯怒道“本特使审案，请黄知县侧边就坐，若再阻挠审理，便不许你旁听了。”

郭贯硬把黄钟拽到侧位按在圈椅上，手捧着茶请他喝。黄钟听着训斥怔怔的愣神，坐下后也不闹腾了。

一场闹剧后，许浑即让师爷将银籍一案案卷呈出，并命仵作及衙役带尸首上堂。

许浑看着案卷问道“这银逅是谁？你们当时怎么采纳了他的供词？”

“银逅是银籍的表弟，也是在银宅住着的。那日他与银李氏一同来认尸的。”一旁的方泰生说道，

霍无忌偶然想起，银李氏曾说过那日芦苇荡飘出尸体，是三尹也就是主簿方泰生带着勘验的。

霍无忌出言问道“那日认尸是个什么情形，你说说看。”

“那日是在银宅附近的芦苇荡，由商家家丁来报的案。卑职等做了简单的打捞工作后，当场有人认出这穿戴身形与银籍相似。卑职就命差人将银李氏和银逅叫来。

银逅当时看着尸体十来步远就成悲戚之状；银李氏则是异常镇定，走到更前瞧样貌，已是面目前非，一时也无可断定。”方泰生回忆道，

许浑察觉不对向银李氏问道“你原先说尸首上穿着你儿子的衣服，那为何你瞧着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呢？”

银李氏答道“那一件是去年的旧衣，还有一处口子，奴家虽没什么其他本事就爱做些针线活儿，儿子身上的衣服都是奴家自己做的。那件旧衣撂了好久一直都没空缝补，这样的衣服银籍是断断不会穿出去的。”

霍无忌走近尸首，由仵作奉上尸格：这死者是后脑受重击致命，脸面也受到撞击，死后抛尸水中。

许浑对着郭贯道“你们结案陈词是案犯银籍逃离庐江县后，由南仓山回家途中遇害，被人劫财抛尸。”

“回禀大人，案犯银籍原任庐州府学训导，家中十分殷实，知县也曾去咨文问过知府大人，府学中银籍的行礼一件也没留，所以才定了下毒脱逃的罪名。在芦苇荡寻到尸首后，银钱等物乃至行礼全都不见了，故而作此猜想。”郭贯道，

许浑静思了片刻，望向霍无忌，他也只摇了摇头。

许浑只得道“传银逅上堂吧。”

又命人带银李氏进后堂休息，堂上一应事物全部撤下。黄钟趁势也下去洗了一把脸，再回来时清醒了不少，连连向许浑告罪。许浑像是不大在意，让黄钟先坐堂听审。

一炷香后，银逅是与阮郎将一道上了堂。

银逅跪在地上道“老爷，这人强买小人东西，请老爷做主。”在抬头看堂上那人他都不认识，左右一撇，这黄知县坐了下位，看来正堂上坐着的必是上官。

阮郎将上堂只着了便服，收拾得紧趁利落。他抱拳拱手道“见过特使，给特使惹麻烦了。”

许浑问道“郎将，这是怎么回事？”

银逅一听这话头，他们俩还认识，对方还是军职，不免心中暗急。又换了一副面孔道“小人不知是将军要买我的马，一时急切，请将军恕罪。”

许浑迟疑片刻后问道“买马？”

阮郎将解释道“建州的马太次了，我想换下几匹，所以便服去集市逛逛。在县里打听只有县衙驿站有马匹，我就到地方去看看。看中了一匹，驿丁说那匹马是有人寄放在驿站卖的，若是要买，要等马主人来。”

阮郎将看了一眼跪在堂上的银逅道“就是这厮，出价三十两卖马，我付了钱。他不知受什么人撺掇，又说不卖了，这马值七八十两。回头来与我闹。”

银逅赔笑道“小人不知是大人要买马，若是大人要马白送也是使得的。”

阮郎将啐了他一口道“如今马我也不要了，银子还我两清。”

银逅掏出三十两给他，阮郎将与许浑、霍无忌作揖告退。银逅本也想起身就走，哪知许浑一摔惊堂木道“银逅，你这马是从哪里来的？”

银逅吓得一惊复跪在地上道“马儿是在南仓山上发现的，我瞧着几日没人拴在那里无人照管，所以就……”

霍无忌出言打断道“私贩战马是重罪，白衡去看看他卖的是什么马？”

这时传唤银逅的差役应声道“回大人，下役看得真切是高头点子青马。”

银逅脸一下子煞白，黄知县在一旁道“有道是不知者轻恕，这马说到底也没卖出去，下官看不如将此马充公了结此事。特使大人意下如何？”

许浑看着黄钟回顾的眼神，敲响了惊堂木道“银逅你什么时候住到银籍家去的？”

银逅心中纳闷，这话是怎么扯出来的，随即抬头看向黄钟，又不着痕迹的撇向许浑道“七八岁去的，那年庐州雪灾，家里房子压榻了，就去伯父家住了。”

“那你父母一同去的吗？”许浑问道，

“我父亲在雪灾中没了，只有我娘和我去的。”银逅道，

“那表哥与你感情怎么样？”许浑又问道，

“自家兄弟，尚算和睦。”银逅道，

“那日去验尸，你远远就瞧出是你表哥了，是吗？”许浑问道，

“是啊，穿着伯母亲自做的衣服，很容易辨认的。”银逅道，

“银李氏说着尸首不是，你为何极力反对，还在县衙作证说着尸首定是银籍啊。”许浑又问道，

“伯母伤心过度也是有的，况且表哥牵涉商学正毒杀一案，若是交尸首上去就只能定案了，官府只怕还要判鞭尸之刑。老人家怎么承受得了。”银逅掩面故作悲戚之态，

“可银李氏曾说尸首与银籍不符，你有何话说？”许浑拿烫伤一事问道，

“这……尸首都肿了，烫伤的疤痕泡淡了也是有的。总不能因着这点子事，坏了县尊大人的判断。”银逅此时还不忘拍黄钟的马屁。

这时外头传来鼓声“咚—咚—咚—”看来是衙门口的堂鼓被人敲响了。